夜色如墨,篝火的余烬在寒风中明灭。
林尘独自坐在钟楼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那座正在“新生”的城市。争吵后的第二天,西陵云逸便一头扎进了废墟的重建工作,他像是要用汗水和咆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带领着一群幸存的士兵,干劲十足地清理着残垣断壁,吼声震天。
石磊成了他的副手,那柄多出了一道裂痕的坤土剑被他用布条小心翼翼地缠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道伤痕,而是一枚勋章。柳如烟和塞壬则被伊芙琳公主请去,协助安抚城中的妇孺,她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忙碌而充实。
整个圣焰城废都,都在一种近乎狂热的乐观情绪中,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生机。街道被清理干净,临时的帐篷区规划得井井有条,甚至连分发食物的队伍都洋溢着希望。
一切都很好。
太好了。
好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林尘的目光越过这一切,落在城市中央的临时议事帐篷。伊芙琳公主,这位帝国的最后血脉,正以她无可挑剔的优雅与智慧,将所有人心中的绝望,转化为重建家园的动力。她成了所有人的光。
而林尘,那个将光带回来的人,却成了唯一的阴影。
他与同伴们的关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他们不再争吵,却也无话可说。见面时,西陵云逸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石磊会憨厚却尴尬地笑笑,柳如烟的眼神里则充满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担忧。
他们活在一个被美化过的真实里,而林尘,是那个唯一记得草稿上涂改痕迹的人。
三天后,伊芙琳公主召集了所有幸存者,以及恰巧前来勘察废都情况的真理议会代表,在清理出的中央广场上,发表了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
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声音清亮而坚定,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但我们没有失去希望!”
“为了缅怀逝者,为了铭记今日之团结,更为了祈祷帝国永不再遭此灾祸!我提议,在圣焰城的中心,建立一座纪念碑!”
人群的情绪被瞬间点燃。
“它将由我们每一个人的双手建成,汇聚我们每一个人的愿望!”伊芙琳张开双臂,姿态圣洁,“当它建成之日,它将成为我们意志的象征,守护这片土地,指引我们的未来!我将它命名为——命运方尖碑!”
“命运方尖碑!”
“命运方尖碑!!”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淹没了一切。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狂热的崇拜,仿佛那座尚未存在的石碑,已经是能实现一切愿望的神迹。就连那几位一向以理性和逻辑自居的真理议会法师,也在短暂的交流后,表示了赞同。
领头的法师甚至主动上前,对伊芙琳公主恭敬地行礼:“公主殿下,您的提议堪称神来之笔。从奥术理论上讲,一座承载着数万人共同意志与希望的建筑,确实能够形成一个强大的精神力场,足以稳定此地紊乱的法则,甚至在未来抵御类似的灾难。真理议会,全力支持您的决定!”
“议会万岁!”
“公主殿下英明!”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西陵云逸激动得满脸通红,振臂高呼,石磊也在人群中用力拍着手,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唯有林尘,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
他闭上眼,眉心的“镇”字印记灼热滚烫。
在他的法则视野中,整个世界变了模样。广场上每一个欢呼的民众,他们头顶都升起一缕微弱却纯粹的金色丝线——那是他们最真挚的“希望”与“愿望”。
这些金色的丝线,并没有像伊芙琳所说的那样汇聚成希望的灯塔,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广场中央的地下,那个规划中方尖碑基座的位置,疯狂汇聚而去。
在那里,一个由无数金色丝线编织成的、肉眼不可见的巨大蛛网,正在缓缓成型。而蛛网的中心,一个虚无的锚点,正随着每一缕金色丝线的注入,而变得愈发凝实。
那不是希望的象征。
那是一个巨大的“因果锚点”!
林尘瞬间明白了【命运织网者】的图谋。它篡改过去,制造虚假的“真实”,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相信这个“剧本”。而这座“命运方尖碑”,就是它用来将这个虚假的剧本,彻底焊死在盘古大陆现实之上的最后一颗铆钉!
一旦方尖碑建成,这个由谎言构筑的世界,就将取代真正的现实。鸠占鹊巢,大功告成。届时,【命运织网者】将成为这片大陆新的“命运”,而它所编织的,将是一个以所有生灵为提线木偶的巨大囚笼。
身后,柳如烟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林尘,你看,大家多开心。圣焰城,有救了。”
林尘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波澜。他看着柳如烟脸上真诚的笑容,看着远处西陵云逸和石磊与民同庆的背影,心中最后一点解释的念头也熄灭了。
没用的。
对一群活在美梦里的人说“你们快醒醒,这是噩梦”,只会被当成疯子。
奠基仪式被定在第二天清晨。
一夜之间,全城的幸存者都行动起来,将广场中央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块从皇家图书馆废墟中挖出的、最为完整的巨大基石,被上百名壮汉合力抬到了广场中心,作为方尖碑的奠基之石。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天际,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伊芙琳公主换上了一身洁白的祭祀长裙,手捧着一份由真理议会法师连夜绘制的、铭刻着稳定法阵的方尖碑设计图,缓步走向基石。
仪式开始了。
“将你们的希望,将你们对未来的祈愿,都献给它吧!”伊芙琳的声音带着神圣的感召力。
人们排起长队,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枚磨损的徽章,一张家人的画像,一撮故乡的泥土——郑重地放入基石旁的凹槽中。每一个动作,都让那张无形的因果之网,变得更加坚韧一分。
西陵云逸将一枚刻着皇家狮鹫的军功章放了进去,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石磊则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木牌。
就在这时,林尘动了。
他穿过狂热的人群,一步步走向那块巨大的基石。人们自动为他让开道路,目光中充满了尊敬。他是拯救了所有人的“救世真君”。
伊芙琳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温婉而圣洁的微笑,仿佛在等待他的祝福。
林尘走到基石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块承载了无数“希望”的石头。
然后,他抬起了手。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恐怖的能量波动。他只是并指如剑,对着那块巨大的基石,轻轻一划。
“咔嚓——!”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碎裂声,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块足以承受千钧重压的坚硬基石,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深邃的缝隙,并迅速蔓延至整个石身。无数细小的裂纹如蛛网般扩散,人们刚刚放进去的那些“希望”的信物,从裂缝中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一个老妇人发出一声悲鸣,瘫倒在地。
下一秒,滔天的怒火爆发了。
“他在做什么?!”
“他毁了奠基石!他毁了我们的希望!”
“疯子!他是个疯子!”
“暴君!他想彻底毁灭圣焰城!”
人群的怒骂与诅咒,如潮水般向林尘涌来。方才还视他为神明的民众,此刻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都给我住口!”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炸响。
西陵云逸手持雀尾焰斧,猛地挡在了林尘与愤怒的人群之间。但他不是在保护林尘。
他转过身,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尘,斧刃上跳动着愤怒的火焰。
“林尘,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被黄金城那一战的力量冲昏了头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与痛心,“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帝国的希望!”
“老大……”
石磊也动了。他没有拔出武器,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张开双臂,用自己那山峦般厚重的身躯,挡在了破碎的基石前。他看着林尘,憨厚的脸上满是痛苦和不解。
“老大,别这样……求你了。你看他们,这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
信任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林尘看着眼前这两个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同伴。一个用武器指着他,一个用身体对抗他。他再看看周围那些充满怨毒与仇恨的眼神,看看高台上,伊芙琳公主那张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悲伤与错愕的完美脸庞。
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希望?”他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所谓的希望,不过是它用来绞死你们所有人的绳索。”
“一派胡言!”西陵云逸怒吼道,“我看你才是那个想毁掉一切的魔鬼!”
他手中的雀尾焰斧光芒大盛,狂暴的怒气开始升腾。
林尘不再看他,目光穿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伊芙琳公主身上。
“方尖碑,必须被毁掉。”他平静地宣告,“谁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五行剑匣自他背后悄然浮现,发出一声沉闷如暮鼓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