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并非外界夜风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那幽幽蓝光、渗入骨髓的阴冷。林皓在这冷意与伤痛交织的折磨中半昏半醒,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远处棚户区的嘈杂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蜷缩在“龛影”旁这片诡异的真空地带,无人打扰,却也无人敢靠近。这种被孤立的状态,反而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就在他意识沉浮,几乎要再次彻底陷入昏睡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他异常敏锐的耳中。
那脚步声很轻,却并不鬼祟,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正朝着他这个方向而来!
林皓瞬间惊醒,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昏暗中,一个身影正穿过棚户区狭窄的缝隙,向着这边走来。
不是那些面黄肌瘦的贫民,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打手或特务。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款式简单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旧的米色开司米毛衣,在这污秽混乱的环境里,显得异常整洁和……突兀。她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面容清秀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悲伤,眼圈微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手里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
她的脚步有些匆忙,眉头微蹙,目光低垂,似乎心事重重,却又对这条肮脏曲折的路径异常熟悉,灵巧地避开地上的污水泥泞。
她的方向……正是这个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龛影”!
林皓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这女人是谁?她不怕这“龛影”吗?看她的衣着气质,绝不像是住在这片棚户区的人!她来这里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女人并没有注意到蜷缩在龛影旁阴影里的林皓。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个散发着蓝绿色幽光的玻璃龛上。
她走到龛影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里正是污秽止步的无形界限。她静静地看着那点幽光,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悲伤,有思念,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这寂静的一角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沉重的哀愁。
接着,她俯下身,将手中的小篮子放在龛影前那片干净的地面上,掀开了盖着的蓝布。
篮子里并不是什么供品,而是几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书,还有一支显然经常使用、笔尖却保养得很好的钢笔。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轻轻抚摸着封面,动作温柔而留恋,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极其小心地、一本一本地,将篮子里那些旧书和钢笔,堆放在玻璃龛前的空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幽幽的蓝光和地上的书,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印在脑海里。她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林皓。
四目相对。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如同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她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慌!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手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林皓也被她这剧烈的反应惊住了!她认识自己?!不可能!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还是……她只是被一个突然出现在这禁忌之地的、伤痕累累的陌生人吓到了?
“你……你是什么人?”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强烈的惊惧和戒备,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林皓觉得似乎有一丝极其模糊的熟悉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林皓挣扎着,想开口解释,却因为虚弱和紧张,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女人似乎这才完全看清林皓的模样,他那狼狈不堪、浑身污秽、身受重伤的惨状。她眼中的惊惧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警惕。她再次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终停留在他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晰的眼睛上。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表情从恐惧困惑,逐渐转变为一种更加复杂的、仿佛在拼命回忆和辨认什么的神情。
“等等……”她忽然向前微微探身,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一丝不确定,“你的眼睛……我……我好像……在哪里……”
她的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了。她的瞳孔再次急剧收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抬手指着林皓,手指因为震惊而剧烈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
“是你?!不可能!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已经……已经……”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那个结局过于可怕而无法说出口。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再次踉跄着后退,眼中充满了混乱、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
林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无比的反应彻底搞懵了!她到底是谁?她真的认识自己?还认错了人?她说的“已经”后面是什么?死了吗?
他强撑着墙壁,试图站直一些,用尽力气发出声音:“这位……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丝惨淡而扭曲的笑容,眼神却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你怎么会不认识我?那怀明呢?叶怀明你总该认识吧?!”
叶怀明!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林皓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迷雾瞬间被劈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有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在那卷至关重要的胶卷里,除了那些冰冷的文件和名单,在最后的部分,似乎有一段极其短暂、被意外录进去的、模糊的对话背景音!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声音,似乎在劝阻叶怀明不要去做某件危险的事情……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声音,极其相似!
她是叶怀明的什么人?恋人?未婚妻?
而她刚刚说——“你不是应该已经……已经……”
她知道叶怀明的计划?她知道叶怀明可能会死?甚至……她可能以为叶怀明已经死了?
而她现在,把自己错认成了……叶怀明?!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林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人看着他震惊失措、沉默不语的样子,眼中的混乱和惊骇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接受的悲痛所取代。她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无法站稳。
“真的……真的是你……”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充满了绝望,“怀明……你还活着……但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
她的话语哽咽,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看着林皓那副惨状,似乎心如刀绞,下意识地就想上前。
但就在这时,远处棚户区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几声粗暴的呵斥声和犬吠声由远及近!
“搜查!临时检查!都待在屋里别动!”隐约的吼叫声传来。
是巡逻队?!还是76号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沉浸在巨大震惊和悲痛中的女人,也惊醒了林皓!
女人的脸色骤变,眼中的悲痛瞬间被强烈的恐惧和警惕所取代!她猛地看向骚动传来的方向,又猛地看向林皓,眼神变得无比焦急和复杂!
“他们……他们还在找你?!快!快离开这里!”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万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能让他们找到你!绝不能!”
她似乎瞬间就“明白”了林皓(她眼中的叶怀明)为何会如此狼狈地躲在这里。
她不再犹豫,迅速地从自己旗袍内侧的一个暗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看也不看,猛地塞进了林皓的手中!
那是一个冰冷、小巧、坚硬的金属物体,似乎是一把钥匙,形状却有些奇特。
“拿着这个!去‘贝尔顿公寓’,307房间!那里暂时安全!”她的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从后面巷子走,快!”
说完,她根本不给林皓任何询问或拒绝的机会,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未尽的言语、巨大的悲痛和一丝绝境中的希冀。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提起那个空篮子,快步向着与骚动传来方向相反的、另一条更狭窄黑暗的小巷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迷宫般的棚户区阴影中。
只留下林皓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冰冷而奇特的钥匙,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以及远处越来越近的、危险的搜查声。
叶怀明……他的未婚妻……贝尔顿公寓……307房间……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又一个未知的地址。
命运的支线,在此刻陡然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