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湖市,市委常委楼。董国云办公室内的气氛,比上次李鸣风来访时更加凝重。窗外的天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只剩下一种沉闷的灰白。董国云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与李鸣风相对坐在会客沙发上,中间的茶几上,两杯清茶早已没了热气。
李鸣风详尽地汇报了签约仪式的“成功”,以及随后而来的匿名举报、照片风波,以及长湖方面构筑“铁幕”的快速反应。最后,他提到了那个悄然“蒸发”的县委办副科长。
董国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凉的杯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复杂的云团。直到李鸣风全部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鸣风:
“蒸发?”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不是蒸发,是‘被蒸发’了。要么是对方察觉到了郑朝阳的内部清查动作,提前一步把他弄走控制起来了;要么……就是他自己知道太多,怕被灭口,自行潜逃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判断:“但无论哪种,都说明一个问题:你们长湖的内部,远比你想象的要漏!一个能接触到核心日程安排的副科长,说没就没了?你们长湖的清查,恐怕才刚刚触碰到冰山一角。”
李鸣风的心不断下沉。董国云的判断,与他最坏的预感一致。
“王书记那边,压力巨大。”董国云忽然转换了话题,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U盘里的录音,虽然模糊,但经过技术增强和多重比对,基本可以确定其中一个声音就是吴国栋。另一个被称为‘老领导’的声音,虽然无法百分百确认,但特征指向性非常明显……指向了那位曾经在千湖一手遮天的老书记。”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胸中的块垒:“涉及金额太大了,牵扯也太深了。省里现在意见并不统一,有要求一查到底的,也有担心影响稳定、主张谨慎处理的。王书记现在是在顶着雷往前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李鸣风默然。他知道高层博弈的复杂性,远超一个县域层面的斗争。
“至于你说的那个副科长,”董国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会通过我的渠道,试着从市里这边摸摸底,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但你别抱太大希望。如果真是被对方弄走了,现在恐怕早已不在千湖地界了。”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李鸣风肩上:“鸣风,你现在要做的,不再是主动出击,而是固守!把你说的那道‘铁幕’,给我铸得牢牢的!信息公开,第三方审计,群众工作,一样都不能松!”
“你的根基越稳,王书记在省里说话就越有底气,办案的阻力就越小!反之,如果你这边自己先乱了阵脚,出了纰漏,给了对方口实,那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你会万劫不复,更会连累整个调查方向被迫中断!”
董国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从现在起,忘记那个副科长,忘记所有暗处的阴谋。你的眼睛,只能盯着明处!盯着产业园的开工,盯着滨河的回迁,盯着长湖的经济数据!只有实打实的政绩,才是你最强硬的盾牌,最有力的反击!明白吗?”
“明白!”李鸣风重重点头。董国云的话,为他拨开了迷雾,指明了最现实、也是最艰难的道路——在惊涛骇浪中,保持绝对的定力,用发展来对抗破坏。
离开市委常委楼,李鸣风的心情更加沉重。董国云透露的信息,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头顶正在汇聚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雷暴云团。而他,必须站在风暴眼之下,纹丝不动。
回到长湖,他立刻召集了紧急会议,将董国云的指示精神传达下去,再次强调了“固守”、“透明”、“发展”的核心方针,要求所有人在特殊时期,必须扛住压力,守土有责。
随后,他全身心地扎进了项目推进中。他亲自陪同第三方审计团队查看账目,带着寰宇的技术团队反复勘察产业园选址,冒雨前往滨河工地查看施工进度,甚至坐在回迁群众的板房里,吃着简单的饭菜,倾听他们的诉求和担忧。
他表现得就像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冷静、沉稳、高效,仿佛所有的暗箭和风波都未曾发生。只有极少数人,比如深夜还在他办公室外值守的秘书小陈,才能偶尔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极力压抑的、沉重的踱步声。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长湖的表面,似乎真的恢复了平静,甚至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合作协议公示获得广泛好评,第三方审计的入驻被媒体誉为“政务公开新标杆”,滨河工地的塔吊日夜运转,产业园的土地平整进度远超预期。
然而,那无声处的惊雷,终究还是炸响了。
这天下午,李鸣风正在主持召开一个关于产业园配套基础设施建设的协调会。郑朝阳突然推门而入,他甚至没有顾忌在场的其他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和震惊,径直走到李鸣风身边,将一部开着免提的加密手机,直接放在了会议桌上。
电话那头,传来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赵东来急促、沙哑,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李书记!郑书记!找到了……那个失踪的副科长,找到了……”
李鸣风的心猛地一缩!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在邻省……靠近边境的一个废弃矿坑里……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初步辨认……就是他!”
赵东来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尸检初步结果……死亡时间超过五天……生前遭受过……极其残忍的虐待……十指指甲被拔光,牙齿全部脱落……致命伤是……颈骨断裂……”
“身边……还用石头压着一张……打印的纸条……”
赵东来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这就是多嘴的下场。下一个,会是谁?’”
“轰——!”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残忍血腥的细节和赤裸裸的威胁,李鸣风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用手撑住了桌子才稳住身形!会场上的其他干部,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有人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
残忍灭口!甚至虐杀!还留下如此嚣张的威胁!
这已经不是官场倾轧,这是黑帮式的恐怖报复!对手的疯狂和残忍,已经完全突破了人性的底线!
郑朝阳拿着电话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对着话筒嘶声道:“赵厅长!凶手呢?!有什么线索?!”
“……现场清理得非常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作案者……是极其专业的职业罪犯,甚至可能是……境外潜入的。”赵东来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纸条上的字迹是最普通的宋体打印,无法追踪来源。我们……我们正在全力追查,但……难度极大!”
电话挂断。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了一样,惊恐地看着李鸣风,看着郑朝阳。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深入骨髓。
李鸣风站在原地,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变得一片冰寒。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失措的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都听到了?”
没有人回答。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敌人。他们不再隐藏了。他们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但是,他们搞错了一件事。”
“他们以为用这种恐怖手段,就能吓倒我们,让我们退缩?”
李鸣风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凛然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们错了!长湖的干部,不是被吓大的!从今天起,长湖县委县政府,进入非常状态!”
“郑朝阳!”
“在!”郑朝阳血红着眼睛吼道。
“内部清查暂停!立刻转向!联合县公安局,成立专案组,对外代号‘护城河’!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所有关键岗位干部及其直系亲属的人身安全!尤其是参与滨河旧改、产业园项目、以及知晓内部情况的同志!实行二十四小时轮班护卫制度!”
“徐海峰!刘洋!”
“在!”两人强忍着恐惧,挺起身。
“安抚干部情绪,稳定工作秩序!项目推进,一刻不能停!告诉所有同志,县委就是他们最坚强的后盾!邪恶压不倒正义!长湖的天,塌不下来!”
“散会!”
众人惊魂未定地冲出会议室。李鸣风独自站在原地,夕阳透过窗户,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映在冰冷的地面上。
无声处的惊雷,终于炸响,带来了血腥和恐怖。
但也彻底炸碎了一切幻象和妥协的可能。
战争,从此刻起,进入了最残酷、最赤裸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