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长湖县委大院尚未清扫干净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却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平静，仿佛昨日下午奠基仪式上那短暂的热烈和夜里的风雪，都被冻结在了这片肃穆里。
李鸣风坐在办公室，面前摊开着奠基仪式的总结报告和寰宇资本先遣团队递交的首批合作细节备忘录。字里行间是公式化的推进，但他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却透露出内心的暗流涌动。
郑朝阳昨夜凌晨发来的加密简报还历历在目：被扣押的重卡司机和那些“村民”，经过连夜突审，口径出乎意料地统一且“完美”。咬死是巧合的车辆故障和自发的不满聚集，对任何可能的指使矢口否认，甚至表现出一种被粗暴执法的委屈。审讯专家判断，这些人受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心理素质极强。线索，在冰冷的审讯室里再次僵住。
而“昌荣贸易”那个如同人间蒸发的法人代表，依旧杳无音信。省厅的协查通报和网上追逃如同石沉大海。这个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河。
对手的狡猾和老辣，远超预期。他们用最低的成本，完成了一次精准的骚扰和试探，然后迅速斩断所有尾巴，缩回了厚重的迷雾之后。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县委办陈主任拿着一份文件，脸色有些发白地走进来。
“书记，省纪委巡视组高组长那边……刚送过来的。”陈主任的声音有些干涩，将文件放在桌上。
不是正式的红头文件，而是一份内部工作通讯的打印件。来自省纪委监察综合室。标题是：《关于部分地区在化解地方债务风险及招商引资工作中需警惕“病急乱投医”现象的几点思考》。
通篇没有点名，但字字句句，都像是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着长湖的现状：
“……个别地区面临短期偿债压力，忽视长远发展规律和潜在风险，急于引入外部资本，在合作中过度让渡核心资源主导权与发展利益，甚至存在程序简化、估值偏低等隐患，美其名曰‘断臂求生’，实则是饮鸩止渴，可能造成新的、更大的国有资产流失风险……”
“……招商引资需严守底线，不能为求速度而牺牲原则，为解困局而贱卖家底，必须经过充分科学论证和严格合规审查，警惕资本无序扩张裹挟地方政府……”
“……化解债务危机、推动转型发展，需立足自身，夯实内功，切忌将希望过度寄托于单一外部资本，以免受制于人，背离高质量发展初衷……”
文章的落款是三天前，恰好在寰宇框架协议达成之后，奠基仪式之前。在这个节骨眼上，由巡视组“转交”给他李鸣风，其意味，不言自明。
这不是批评，是警告。不是否定，是划界。是高振林用另一种更含蓄、也更严厉的方式，再次重申他的原则和底线——长湖可以挣扎，但不能越界。寰宇的钱可以要，但合作必须控制在“安全”范畴。巡视组的眼睛，一刻不曾放松。
李鸣风放下打印件，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正在清扫积雪的勤杂工。铁锹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高组长还有什么话吗？”他背对着陈主任问。
“送文件来的同志说，高组长希望县委班子……认真学习领会省纪委相关精神，把握好改革、发展、稳定的关系。”陈主任小心翼翼地复述。
李鸣风默然。这是把寰宇合作定性为了可能影响“稳定”的冒险举动。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铃声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鸣风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话筒：“我是李鸣风。”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任何一位领导，而是一个他略微熟悉、带着千湖口音的中年男声，热情得有些过分：
“哎呀，李书记！冒昧打扰！我是千湖市政府的周海洋啊！上次在市里经济工作会上，咱们还聊过几句……”
周海洋？千湖市政府秘书长？他怎么会直接打保密电话过来？李鸣风的心微微一提。
“周秘书长，您好。请问有什么指示？”李鸣风的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平稳。
“指示谈不上，谈不上！”周海洋的笑声透过话筒传来，却透着一股虚浮，“就是受领导委托，关心一下咱们长湖的发展嘛！听说你们和寰宇资本的合作推进很快啊？昨天奠基仪式很成功？宋清河董事长真是雷厉风行！”
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哦，对了，李书记。听说你们县里最近在紧急处置一批闲置国有资产？老招待所、城西那片旧仓库？动作很快啊。咱们市里有些老同志啊，比较念旧，听说消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托我问问情况……当然，我完全理解长湖的困难！特殊时期，特殊办法嘛！只是……”
周海洋拖长了语调，声音压低了少许，显得推心置腹：“鸣风书记啊，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国资处置，敏感啊。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省里巡视组还在……是不是可以稍微缓一缓，节奏放慢一点？程序上更周全一点？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影响大局嘛……这也是董市长的意思，让我提醒你一下。”
董市长的意思？李鸣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董国云会用这种方式、通过秘书长来暗示他放缓国资处置？绝无可能！这分明是有人假借董国云的名义，甚至可能就是利用了周海洋这个秘书长的话筒，在对他进行施压和敲打！
“国资处置，是经县委常委会集体决策，严格按应急预案相关规定执行，程序合法合规，目的是最大限度挽回损失，保障民生支出。这一点，我们已经向巡视组做了专题汇报。”李鸣风的声音不卑不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感谢秘书长和市里老同志的关心。长湖的情况特殊，我们会在法律和政策框架内，尽最大努力做好工作，确保国有资产不流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海洋干笑了两声：“呵呵，那是，那是。李书记的党性原则，我们是放心的。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多嘴这么一提，传达一下各方面的关切嘛……那你忙，你忙！”
电话仓促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
李鸣风慢慢放下电话，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窗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滴落下一串串冰冷的水珠。
一份来自省纪委的“提醒”，一个来自千湖市政府的“关切电话”。一明一暗，一上一下。都在传递着同一个信号：慢下来。停下来。
他们不想看到长湖这么快就抓住寰宇这根救命稻草爬起来。他们希望长湖乱，希望长湖在债务和民生的双重压力下崩溃，希望李鸣风在绝望中犯错。甚至，他们可能和那把“千湖的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害怕长湖的乱局最终会烧到他们自己身上。
“书记……”陈主任看着李鸣风的背影，有些担忧地开口。
李鸣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告诉海峰县长，”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国资处置计划，原定时间表，提前百分之二十。挂牌公示期，按法律规定的最短时限执行。遇到任何阻力，直接报给我。”
“告诉刘洋县长，寰宇对接专班，二十四小时运转。对方提出的任何合理需求，最短时间响应。需要市里、省里协调的手续，他亲自去跑！拿不下来，也报给我！”
“告诉朝阳书记，”李鸣风的语气骤然加重，“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看到‘昌荣贸易’那条线的新突破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告诉他，有人在给我们‘提醒’，给我们‘关切’，我们得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关心’我们的人，一个个从暗处请出来！”
陈主任心头剧震，连忙应道：“是！我马上通知！”
办公室内再次剩下李鸣风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份省纪委的工作通讯打印件，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字句，然后慢慢将其折好，放进了抽屉。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上，积雪融化的水痕蜿蜒流淌。化雪时分，往往比下雪时更冷。但冰冻的泥土之下，种子正在积蓄破土的力量。
警告和阻挠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那么，战斗就不再需要任何掩饰。
李鸣风拿起另一部内部电话，接通了县委常委会议室：“通知下去，半小时后，召开临时常委会。议题只有一个：扫清一切障碍，全速推进与寰宇资本合作及国资处置工作。”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融雪时裂开的冰层，带着决绝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