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村信介离开后,小会客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宋梅生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老蔫那张惊恐绝望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冷水洗脸带来的清醒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尖锐的自我厌恶。
“弃卒保帅”,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当那“卒”是活生生的人,是会哭会求饶、有家有口的普通人时,这种抉择就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宋梅生甚至能想象出高岛会如何折磨老蔫他们——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用烧红的烙铁……那些他只在史料和影视作品中见过的酷刑,如今因为他的一句话,将真实地施加在三个无辜者身上。
“为了更大的目标……”他低声重复着地下工作者的信条,试图说服自己。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质问:如果为了目标可以牺牲任何人,那这目标本身,和敌人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脚步沉稳而有节奏,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不是矢村信介那种冰冷的精准,也不是高岛那种急躁的虚浮。
宋梅生迅速调整状态,睁开眼睛的瞬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冤屈。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领,站直身体。
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士兵,而是鸠山彦本人。
这位哈尔滨日本特务机关长今天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和服,外面罩着墨色羽织,脚上是传统的日式布袜和木屐,看起来像是刚从茶室或书房过来,而非处理公务的机关。他手里拿着一把闭合的折扇,面容依旧清癯儒雅,眼神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
“宋桑,”鸠山彦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长者般的关切,“让你受委屈了。”
宋梅生心中警铃大作。鸠山彦亲自前来,而且是以这种非公务的、看似亲近的姿态,这比矢村信介的冰冷审问更加危险。他立刻深深鞠躬,语气带着激动和感激:“机关长!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属下不敢当!”
“不必多礼。”鸠山彦用折扇虚扶了一下,径直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张还算舒适的椅子前坐下,示意宋梅生也坐。他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轻轻摇头:“矢村君办事,有时过于刻板了。你是帝国和满洲国的栋梁之才,又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让你待在这种地方。”
朋友?宋梅生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机关长言重了!配合调查是应该的,只是……只是高岛股长他……”他适时地停住,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愤懑。
鸠山彦轻轻展开折扇,扇面上是墨色山水,意境空远。他缓缓扇着风,仿佛在思索什么,过了片刻才开口:“高岛君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他今天凌晨的行动,确实有所斩获,抓到了几个为反抗势力运输物资的蚂蚁。”他顿了顿,观察着宋梅生的反应,“不过,他坚持说这几只蚂蚁,和你宋桑有牵连。对此,你怎么看?”
宋梅生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但控制着音量:“机关长!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我宋梅生对帝国、对机关长的忠心,天地可鉴!高岛股长一直对我有成见,这您也知道。他这是借题发挥,想置我于死地啊!”他表演得情真意切,眼眶都有些发红,将一个被下属陷害的忠臣演得淋漓尽致。
鸠山彦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一切伪装。房间里只剩下折扇轻轻摇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良久,鸠山彦才缓缓道:“宋桑,稍安勿躁。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主持公道的。”他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高岛君的证据,我仔细看过了。几个人犯的口供……嗯,不够扎实。所谓的‘姓宋的老板’,哈尔滨姓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至于那点物资,”他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盐巴、火柴、寻常药品,价值不过几十元。若真是你宋桑的手笔,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宋梅生心中稍定,但丝毫不敢放松。鸠山彦这话看似在为他开脱,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高岛证据不足,又暗讽若真是他做的,手段也太低劣。这是试探,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机关长明鉴!”宋梅生再次躬身,“属下虽然不才,但蒙机关长信任,掌管警察局后勤总务,若真要做些什么,岂会只搞这些蝇头小利?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手段拙劣!”
“蝇头小利……”鸠山彦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宋桑,你知道吗?有时候,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蝇头小利,最能要人命。一包盐,一盒火柴,在城里不算什么,可到了山里,可能就是几条人命。”
宋梅生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脸上却强作镇定:“机关长说得是。所以对这种资敌行为,更应该严厉打击!高岛股长这次能破获这条线,虽然手段上……有待商榷,但初衷是好的。只是他不该无端怀疑同僚,伤了和气。”
以退为进。既然鸠山彦摆出“主持公道”的姿态,他就顺着说,既承认高岛行动的“成果”,又强调其“无端怀疑”的错误。
鸠山彦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矢村君那边,对账目的审查基本结束了。初步结论是,账面清晰,程序合规,没有发现重大问题。”他顿了顿,“当然,一些细节上的瑕疵,比如那几笔特别经费,还需要核实。不过我已经告诉矢村君,警察局的工作千头万绪,有些非常规操作,只要是为了帝国利益,不必过于苛求。”
这话看似是定心丸,但宋梅生听出了弦外之音——“只要是为了帝国利益”。如果鸠山彦认定他不是为了帝国利益呢?
“多谢机关长体谅!”宋梅生连忙道,“属下以后一定更加注意,凡事都按规章来,不留任何话柄。”
“规章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鸠山彦摆摆手,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宋桑,你觉得,何为‘忠’?”
宋梅生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略作思索,郑重答道:“回机关长,属下以为,‘忠’有三层。其一是忠于职守,做好分内之事;其二是忠于上官,贯彻意志;其三是……忠于理想和道路。属下有幸,能在机关长麾下效力,帝国之理想,便是属下之理想,机关长之道路,便是属下之道路。三者合一,方为至忠。”
这番话回答得极为漂亮,既表达了忠诚,又将鸠山彦个人与帝国绑定,暗示自己对鸠山的忠诚就是对帝国的忠诚。
鸠山彦听罢,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好一个‘三者合一’。宋桑,你总是能说出让人舒服的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宋梅生,望着窗外暮色中的哈尔滨,“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最喜欢研究中国历史。特别是明史,那些锦衣卫、东厂的故事,很有趣。”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能力超群,深得明成祖信任,替皇帝办成了许多大事,清理了许多政敌。可最后,他却以谋逆罪被凌迟处死。你说,这是为什么?”
宋梅生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鸠山彦在说什么。纪纲之死,表面是谋逆,实则是他知道得太多,权力太大,已经让皇帝感到不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属下……学识浅薄,不敢妄议史事。”宋梅生低下头。
“因为他忘了,‘忠’的第一要义,是让主人安心。”鸠山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一条狗,再能干,如果总是让主人猜不透它在想什么,不知道它下一秒是会咬敌人,还是会回头咬自己,那这条狗,就不能留了。”
房间里空气凝固了。宋梅生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鸠山彦走回他面前,折扇轻轻点在他的肩膀上,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宋桑,你是聪明人,也是能干事的人。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我也需要。但聪明人有时容易想得太多,做得太多……反而让人不放心。”
他收回折扇,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温和儒雅的微笑:“这次的事情,就到此为止。高岛那边,我会申饬他。无端猜忌同僚,干扰公务,成何体统。你受委屈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警察局那边,我还等着你回去主持大局呢。”
“多谢机关长!”宋梅生深深鞠躬,这一次,鞠躬的角度比任何时候都低。
“不过,”鸠山彦转身向门口走去,在拉开门之前,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飘来,“茶道中有个词,叫‘残心’。意思是做完一件事后,心还要留在那件事上,保持专注和敬畏。宋桑,你说,如果一个茶人,在点茶时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这茶,还能喝吗?”
门被拉开,鸠山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光线中。木屐叩击地板的声音渐行渐远,不疾不徐,从容依旧。
宋梅生保持鞠躬的姿势,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才缓缓直起身。他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冰冷地贴在衬衫上。
鸠山彦的“公正”,根本不是公正,而是一次更高级的警告和驯化。他亲自出面,压下了高岛的指控和矢村的审查,看似维护了他,实则是在展示一种绝对的掌控力——我能让你陷进去,也能把你捞出来。而捞你出来的代价,是你要记住,你的生死荣辱,皆在我一念之间。
那些关于忠诚、关于纪纲、关于茶道的话,每一句都是敲打。特别是最后那句“残心”,简直是赤裸裸的警告:我知道你心里有鬼,我知道你藏着别的事。这次我放过你,但我的眼睛在看着,我的心,还留在这件事上。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高岛之流如同狂吠的野狗,而鸠山彦,是握着狗链,微笑着看你挣扎的主人。
宋梅生走到脸盆边,又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的脸。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让我安心?鸠山机关长,那你可要……看紧了。”
他整理好衣衫,拉开房门。门外的守卫士兵已经不见了,走廊上空无一人。自由了,但一种更加庞大无形的牢笼,已经悄然落下。
走出警察局大楼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寒风卷着零星雪花扑在脸上,刺骨的冷。宋梅生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和寒意一同呼出。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面前停下。车窗摇下,露出司机恭敬的脸:“宋局长,机关长吩咐,送您回家。”
看,连你怎么回家,都被安排好了。宋梅生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有劳了。”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驶离警察局,融入哈尔滨冬夜的街道。宋梅生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飞速复盘和计划。
鸠山彦的警告意味着,虽然这次审查过关,但自己已经成了重点“关注对象”。静默期必须严格执行,任何一丝异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高岛虽然被申饬,但绝不会罢休,反而会因羞成怒,更加疯狂。黑龙沟通道暂时安全,但必须通知赵大山,近期绝不能有任何动作。林婉那边……她冒险传信,不知道是否安全?
还有苏雯,她独自在家应对,不知道是否顺利清除了隐患?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宋梅生道谢下车,看着轿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走向家门。手指触到冰凉的门环时,他停顿了一下,调整呼吸,脸上露出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这才推门而入。
“雯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