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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市区,高楼大厦如退潮般隐去,视野豁然开朗。冬日的田野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收割后的稻茬整齐地排列,裸露的土地透着苍黄,几处田埂边残留的积雪像是画纸上不经意的留白。远山轮廓清晰,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山脊线上那一道银边在初升的晨光下闪着清冷微光。车窗开了一条缝,清冽得带着甜味的空气涌入车厢,混杂着泥土的芬芳、枯草的干燥气息,以及远处村落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柴火炊烟味儿——这复杂而熟悉的气味。

“爸爸,那只狗狗为什么在追自己的尾巴?”壮壮趴在车窗边,小手指着窗外一户农家院坝里正绕圈撒欢的小土狗,好奇地问。

“那是他自带的玩具嘛,不用电池,也不用花钱买。”张一凡微笑道,目光温柔地掠过路边一棵棵飞速后退、枝桠遒劲的老槐树。

“爸爸,那我有自带的玩具吗?”坐在后排儿童座椅上的苗苗,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小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王娟给她扎的两个小揪揪。

张一凡从后视镜里看着苗苗可爱的模样,心头软成一片:“有的有的,你头上的小辫子不就是自带的玩具嘛,可以甩来甩去,多好玩。”

“那我呢,那我呢?”壮壮不甘示弱,急忙转过身来追问,小脸上满是期待。

张一凡被儿子急切的样子逗乐,哈哈大笑道:“额……你也有啊,你的…耳朵不就是?你看,我的耳朵!”他故意动了动耳朵,逗得壮壮和苗苗都咯咯笑了起来,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王娟在一旁看着父子三人的互动,嘴角也噙着温柔的笑意。

车轮碾过熟悉的多间公路,拐过一个长满竹林的山坳,那片依山傍水、青瓦灰墙的村落便映入眼帘——张家湾,到了。

车子刚在那扇熟悉的、漆皮斑驳甚至露出些许木纹的老木门前停稳,轮胎压过碎石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二叔张建军那洪亮得如同铜钟般的声音就穿透了院墙,带着十足的惊喜:“回来了!是凡子他们的车!”

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一样,院里呼啦啦一下涌出好几个人。二婶脸上堆满了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刚下车的李秀英的手,亲热地拍着:“嫂子,回来了!车坐累了吧?”

堂哥张凌峰则默契地绕到车后,利落地打开后备箱,开始往下搬运行李。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青瓦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却依旧鲜红的辣椒,黄泥墙面留着岁月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但窗户玻璃擦得锃亮,堂屋里的八仙桌桌面光可鉴人,一股混合着柴火烟熏、腊肉醇香以及冬日阳光曝晒后棉被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进一种安稳而怀旧的氛围里。

“二叔,二婶。你们回来的早哦!”把豹子安排的俩司机和车子送走后,张一凡赶紧笑着打招呼,顺手从车里拿出特意准备的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两瓶精品五粮液递过去。

“嗨,我们也就前天才回来嘛。凡子,你这……太破费了!都是自家人,搞这些场面干啥!”二叔张建军嘴上推辞着,眼角的皱纹却笑得挤成了深深的沟壑,他接过烟酒,粗糙有力的大手重重拍了拍张一凡的肩膀,力道大得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好小子!是真出息了!在城里扎下根,开医馆,买大房子,给你爸妈长脸了!也给咱们老张家争光了!”

“哎哟,张老板出手真大方哟。”嫂子罗奕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嫂子好,你和大哥好久回来的哇?”张一凡赶紧和罗奕,免得一会还有毒嘴冒出来。

听到声音的左邻右舍一会就从房前屋后的路串门过来了。小山村平日里宁静,难得有这样的多人,尤其张一凡如今是村里人口中“在城里开了大医馆”、“本事大得很”、“连省里大领导都找他瞧病”的能人,更是引人好奇。

“秀英嫂子,建国哥,回来过年啦!气色真好哇!”

“凡子,哎呦,变化好大哟,都像个大老板咯!”

“这车真气派,是哈弗吧?得几十万吧?”

“哟,这女娃娃是苗苗吧?长得真水灵,跟画上的娃娃似的!”

大人们热情地寒暄着,目光里带着质朴的好奇、真诚的羡慕和祝福。孩子们则兴奋地围着黑色的哈弗h6转圈,胆大的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光滑冰凉的车漆。张一凡脸上没有丝毫厌烦,始终带着平和的笑容,从容地回应着乡亲们的问候,给男人们递上香烟,给妇女和孩子们分发从城里带来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各种没见过的进口糖果。王娟和张静也很快进入状态,落落大方地帮着招呼客人,端出盛满瓜子、花生、柑橘的果盘。李秀英和张建国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光彩,穿梭在乡亲们中间,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被尊重和羡慕的荣光,一年来的辛苦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堂屋里,炭盆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映得人脸上暖融融的。张一凡和二叔、父亲张建国,以及几位闻讯赶来的族中长辈围坐在八仙桌旁,喝着滚烫的浓茶。白瓷茶杯里,茶叶舒展开沉浮,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上升。

“凡子,”须发皆白、坐在门前晒坝的三爷爷抿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汤,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张一凡,“听说你现在医术了不得,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都排着队指名要你瞧病哇?”

“三爷爷,您可别听他们传得玄乎,”张一凡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恭敬地给三爷爷续上热水,语气谦和而沉稳,“就是跟一位老师傅学了点手艺,混口饭吃,养家糊口而已,没那么神。”

“嗨,你小子,跟我们还藏藏掖掖!”二叔张建军嗓门洪亮,一挥手,带着退伍军人特有的爽利劲儿,“咱们张家湾,多少代了都是土里刨食的,能出你这样有大本事、又不忘本的后生,那是祖坟冒了青烟,积了大德了!今年祠堂办流水席,七爷爷亲自发的话,你要坐头席的!”

“就是~,混出来嘛,带带我们嘛。”嫂子罗奕声音尖利的很。

“那哪能哟,三爷爷你不坐哪个坐哟,七爷爷怕还是要听三爷爷的哟!”张一凡笑着连忙摆手。

就在这温馨而略带骄傲的氛围弥漫堂屋时,一个半大小子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连滚带爬、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他胸口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尖声喊道:“建……建国爷爷!凡子叔!不……不好了!出大事了!强子叔他爹,李……李老栓爷爷,刚才在院坝里好好的,突然就栽倒在地,捂着胸口,疼得满地打滚,脸色都变了,话……话都说不出来了!”

满堂皆惊!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李老栓,就是张一凡发小李强的父亲,是张家湾为数不多的外姓人,当年是招赘(上门女婿)来的。老头一辈子老实巴交,与人为善,在村里人缘极好。

“快!凡子!还愣着干啥!快去瞧瞧!”二叔张建军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张一凡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任何犹豫,瞬间起身,语速极快地对父亲说道:“爸,我车后备箱里有个黑色的急救包,皮质那个,快帮我拿来!”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冲出了堂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个残影。

李老栓家离张一凡家不远,就在坡下几十米处。低矮的瓦房前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个个脸上写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张一凡拨开人群,一股浓烈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李老头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甚至溢出了白沫,一双粗糙皴裂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抠着胸前的旧棉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他老伴瘫坐在一旁,双手拍打着地面,只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完全乱了方寸。

李强跪在父亲身边,双手悬在半空,想扶又不敢碰,急得满头大汗,脸色比地上的父亲好不了多少,看到张一凡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凡子!凡子!快!快救救我爹!求你了!”

“都散开!围这么紧干什么!保持通风!”张一凡低喝一声,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镇定。原本嘈杂慌乱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下意识地依言向后退开了几步,留出了一圈空地。

他迅速上前,毫不顾忌地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精准地搭上李老头那冰冷湿滑、脉搏几乎微不可察的手腕。与此同时,体内《万象星枢医典》的“星窥”之术已无声运转到极致。

刹那间,李老头体内的景象如同全息影像般清晰地映照在他心间——心脉区域,一团浓稠如墨、近乎死寂的阴寒能量盘踞纠缠,如同厚重油腻的淤泥彻底堵塞了生命之河的河道,仅有的几缕微弱生机如同风中之烛,正在飞速流逝、即将彻底熄灭!这是极其凶险的急性心脉闭塞,真气逆乱,危在旦夕!

不敢有丝毫耽搁,张一凡眼神一凝,并指如风,出手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几道淡淡的残影。眨眼间,几根细如牛毛、闪着寒光的银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李老头的内关、郄门、膻中、心俞等关键要穴。

针尖入体的瞬间,他指尖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一丝温和而坚韧、蕴含着勃勃生机的本命星力,如同最精密的能量探针和强力疏通剂,沿着银针悄然渡入对方经脉,小心翼翼地包裹、冲击、试图化解那团淤塞的死寂之气。

与此同时,他左手拇指运足力道,用力掐住李老头的人中穴,以剧烈的疼痛刺激其近乎涣散的神识。右手则接过父亲张建国气喘吁吁递来的皮质急救包,飞快打开,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仅有龙眼大小、却异香扑鼻、表面隐隐有赤红光华流转的丹丸——这正是他以火灵芝为主药炼制的保命灵丹。他用力捏开李老头紧咬的牙关,将丹药迅速塞入其舌下。

丹药入口,遇津即化。磅礴而温和的药力如同久旱后的甘霖,瞬间爆发开来,与张一凡渡入的那一丝精纯星力迅速汇合,化作一股温暖而强大的生命洪流,强行护住那摇曳欲灭的心脉之火,并协同星力,向那团顽固的“淤泥”发起了持续的、坚定的冲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在地上那一动不动的李老头和凝神闭目、额角渐渐渗出细密汗珠的张一凡身上。院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李强母亲那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啜泣声。

压抑的等待中,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李强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约莫盏茶功夫,在李强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目光中,李老头那骇人的青紫色脸上,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血色!他紧咬的牙关微微松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呻吟。

“呃……”

紧接着,他胸口那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而艰难的起伏,肉眼可见地渐渐平缓下来,那双死死抠着胸口、仿佛要嵌入骨头的手指,也终于无力地松脱、滑落下来。

“爹!爹!你醒了?!”李强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上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父亲的肩膀。

李老头沉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虽然依旧浑浊、虚弱,但已然恢复了焦距,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空洞。

他茫然地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一张张关切而紧张的面孔,最后,目光定格在依旧跪在身边、神色凝重的张一凡脸上。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虚弱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有两行混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从深陷的眼角滑落,迅速渗入布满皱纹的皮肤和花白的鬓角。

“活了!真活了!”

“老天爷!几针下去就好了喂!”

“神了!真是神了!凡子这手医术真的神了喂!”

围观的村民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充满震撼的惊呼和议论,看向张一凡的目光,彻底从之前的好奇、羡慕,转变成了发自内心的、近乎敬畏的深深折服!之前或许还有人对他在城里的“本事”将信将疑,此刻,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超凡能力的崇敬和信赖。

张一凡直到这时,才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感觉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他动作轻柔而稳定地将银针一一取出,小心收好。然后对激动得语无伦次、只知道抓着他手不停道谢的李强嘱咐道:“强子,赶紧的,找两个人搭把手,把叔稳稳当当地抬到炕上去,让他好好躺着休息,千万别乱动,也别让他情绪再有大的波动。我刚才只是用针和药暂时稳住了他的心脉,疏通了最紧要的淤塞,但这病根子还在,千万大意不得。等我空下来,再仔细给叔把把脉,开个稳妥的方子,好好调理一段时间。”

“哎!好!好!都听你的!凡子,我……我……”李强抓着张一凡的手用力摇晃着,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的点头和盈眶的热泪。

张一凡理解地反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一线的危机,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了张家湾这口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滔天波浪。张一凡“神医”的名头,不再仅仅是口耳相传的模糊传闻,而是用这活生生、铁一般的事实,深深地、牢固地刻进了每个亲眼目睹或听闻此事的村民心里。

接下来的大半天,张一凡家几乎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却极具权威的乡村诊所。原本只是来串门、拜个早年的乡亲,此刻更多是携家带口、搀扶着家中老人,或者自己抱着困扰多年的老毛病,满怀希望地来找他瞧病。有常年咳嗽气喘的老慢支,有阴雨天就疼得钻心的老寒腿,有失眠盗汗心神不宁的,有小儿疳积面黄肌瘦的……张一凡来者不拒,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耐心,仔细地为每一位病人诊脉,望闻问切一丝不苟。

症状轻的,他便施以针灸,手法娴熟,认穴精准;需要用药的,他便根据具体情况开具药方,药材普通易得,但配伍却暗含玄机,往往能直达病所。王娟也立刻进入了助手角色,坐在一旁,认真地记录着病人的情况和药方,时不时用温柔的话语安抚着焦躁的病人,忙得额头见汗,嘴角却始终带着恬静而满足的微笑。

而张建国和李秀英,则和二叔二婶一起,在家里进行着过年最后的大扫除。有了帮手,效率极高,扫尘、擦窗、清洗厨具,忙而不乱。等到天色麻麻黑,村里最后一位来看病的村民也千恩万谢地离开时,家里的卫生也刚刚搞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灶房里飘出更加浓郁的饭菜香气,李秀英亮开嗓子喊了一声:“洗手吃饭了!”声音里透着忙碌后的充实和喜悦。

晚饭是简单却温馨的家常菜,劳累了一天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胃口都格外好。席间自然少不了对白天那惊险一幕的议论,言语间充满了对张一凡的骄傲和后怕。吃过晚饭,一家人因为白天的奔波和紧张,都感到有些疲惫,便早早洗漱上床休息。连张一凡今夜也放下了雷打不动的修炼,让身心彻底放松下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需要养精蓄锐。

除夕清晨,天色还是一片鸦青,远处村庄传来的零星鞭炮声,像是试探着敲响新年的大门,清脆又带着几分朦胧。张一凡哈出一口白气,和二叔、父亲、堂哥张凌峰一起,踩着高凳,给老屋贴春联。浆糊是母亲用面粉新熬的,带着粮食朴素的香气。红艳艳的纸,沉甸甸的金字,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格外醒目。

“福星高照平安宅,好景常临康乐家”——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承载着对来年最恳切的期盼。壮壮和苗苗像两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在下面仰着小脸,争抢着递上刷子和浆糊碗,小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张建国背着手,微微仰头,眯着眼仔细端详,指挥着:“左边再高点……哎,对,稳住……好了!”当最后一角春联被二叔稳稳按在斑驳的门框上,那抹鲜亮夺目的红,瞬间驱散了老屋经年的暮气,一种焕然一新的喜悦感,如同暖流般漾开在每个人心里。

早饭是年年都是这样,汤圆,拳头大的汤圆,一个大碗只能装三个那种。汤圆碗里还有一些稀饭,咬开软糯的外皮,滚烫香甜的红糖馅儿流出来,烫得人直呵气,没吃过的人肯定得把舌头烫起泡。

吃过早饭,等收拾完厨房的活,大家收拾收拾,开始往大院子走,一路上见到人都打个招呼,有哥哥嫂嫂,叔叔伯伯,还有些年龄大辈分小的,那就直接喊侄儿,辈分再小的,就只能喊名字了,张一凡也是怕别人尬尴。

11点钟,张氏宗祠里,烛火通明,将肃穆的影子投在古老的梁柱上。以三爷爷为首的族中男丁,按辈分静静站立,无人喧哗。张一凡站在父亲身侧,能清晰地看到三爷爷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能感受到父亲刻意挺直的脊背里蕴含的郑重。祠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自己清晰的心跳。

司仪张有德大伯苍老而悠长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古老的韵律:

“上——香——”

张一凡上前,恭敬地接过三炷清香。烟雾缭绕,模糊了眼前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他深深鞠躬,将香插入积满香灰的炉中。那一刻,他仿佛不只是在进行一个仪式,而是在与无数看不见的根脉对话,感受着一种超越时间的、沉甸甸的传承。

“奠——酒——”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他随着唱喏,一次次俯身,额头触及冰冷地面时,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归属感油然而生。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壮壮,小家伙被爷爷按着脑袋,学着磕头,小脸上满是懵懂的认真。张一凡心中微软,这就是根啊,无声无息,却坚韧绵长。

祭祖完毕,大家都在大院子里站着,围坐着。张一凡这一出来,又是散一圈烟,和几个有聊的好的聊了一会这才回去吃吃午饭。

家里饭菜香味到处飘,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碗碟碰撞,笑语喧哗。金黄的鸡汤、完整的红烧鱼、油亮的腊肉、城里带回的稀罕海鲜……琳琅满目,热气腾腾,构成了一幅最生动、最令人满足的年节画卷。

二叔张建军笑呵呵地端起酒杯,冲着张建国:“哥,来,咱哥俩走一个!今年辛苦了,明年更好!”

张建国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笑容,端起杯子跟兄弟碰了一下:“都好,大家都好。”

张凌峰则对着张建国举杯:“大爸,大妈,我敬你们!这一年辛苦了,之前你们还在老家,也劳烦你们帮我照看屋头了,这下到了城里享福了,也辛苦你照顾我爸妈和姐姐姐夫他们。!”

“哪里话,那是大老汉应该的嘛!”张建国笑着回应,和李秀英一起举杯。

祝福在家人间随意流淌:

“壮壮,苗苗,多吃点鱼,聪明伶俐!”二婶给孩子们夹着菜。

“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壮壮学着大人的样子,端起自己的饮料杯,脆生生地说,逗得大家直乐。

“祝我们妞妞越来越漂亮,学习进步!”张静摸着女儿的头。

“祝大哥大嫂生意兴隆!”张一凡也举起酒杯,对着张凌峰和罗奕说道。

罗奕笑着回了一句:“哎哟,借你吉言咯!也祝你们工作顺利!”

就连王娟,也被这气氛感染,小声对身边的李秀英说:“妈,您和爸多注意身体。”李秀英拍拍她的手,满脸慈爱……

这顿丰盛的团年饭,从日头正旺吃到阳光西斜,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在满足的饱嗝和慵懒的闲谈中渐渐收尾。男人们帮着撤下残羹剩肴,堂屋很快就被开辟成“棋牌战场”。

麻将牌哗啦啦倒上桌的声音,长牌被甩在桌上的脆响,男人们或懊恼或兴奋的吆喝,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小孩子们也凑在一旁,玩着自己的纸牌游戏,叽叽喳喳,笑声不断。

张凌峰硬把张一凡拉上了麻将桌,张一凡看着手里不算好的牌,却因着这份难得的、不带任何功利心的热闹,心里反而觉得异常轻松愉快。

女人们则开始了另一场“战役”。杯盘碗盏的碰撞声,流水的哗哗声,抹布擦过桌面的细响,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交响。李秀英、二婶、王娟、张静、罗奕几人,一边手上不停,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孝顺,谁家的孩子考了好学校,笑声在氤氲的水汽和洗洁精的清香中回荡。

等到一切归置妥当,灶台光洁如新,地面一尘不染,她们才捶着有些酸痛的腰,洗洗手,笑着加入了娱乐的队伍。或围在牌桌边看牌指点,或另起一桌玩起更简单的“升级”、“斗地主”,屋子里的人气旺得像是要溢出来。

傍晚时分,天色如同被稀释的墨汁,慢慢晕染开来。晚上的年夜饭准备,在一种更舒缓的节奏中开始了。中午的盛宴犹在腹中,晚上便偏向于清淡。

暮色四合时,村庄里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像是迫不及待的序曲。张凌峰从屋里搬出那盘五千响的大地红时,罗奕正小心翼翼地拆着一盒摔炮,王娟一手牵着壮壮,一手拉着苗苗,两个孩子的手心都是汗津津的。

“谁来点第一串?”张凌峰把香烟递过去,烟头的红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壮壮往后退了半步,苗苗直接躲到了王娟身后。罗奕接过香烟,手指微微发抖。

引线触到火星,“嗤”的一声迸出金花。罗奕转身就跑,差点被枯草绊倒。

寂静。漫长的半秒钟。

然后,世界炸开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声音又密又急,像是要把积蓄了一整年的寂静全都喊出来。红纸屑漫天飞舞,硝烟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辛辣中带着奇异的香甜。壮壮和苗苗早已捂住耳朵,眼睛却亮晶晶的,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两对星星。

鞭炮声渐渐稀疏,最后一声脆响后,世界突然安静得让人不适应。硝烟如薄纱飘散,堤坝下的水塘映着对岸的灯火,微微颤动。

“该我们了!”壮壮从口袋里掏出“小蜜蜂”,苗苗选中了“旋转蝴蝶”。火柴划亮的瞬间,孩子们的脸庞被映得金黄。小小的烟花在地上打转,升空,划出凌乱的弧线,把短暂的明亮留在每个人的瞳孔里。

王娟拿出“仙女棒”,分给每人一根。这种拿在手里的烟花最得她心意——有光有热,却温顺乖巧。火花呲呲地绽放,在他们围成的小圈里,每个人都年轻了几岁。张凌峰举着烟花在空中画圈,光痕久久不散。

最大的“开门红”被张凌峰放在堤坝最高处。他深吸一口气,弯腰点燃引线。

“咻——”

一道红光蹿上天,在墨黑的天幕上停了一瞬。

“啪!”

金灿灿的菊花绽开了,每一片花瓣都在坠落时拖曳着蓝光。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整个天空成了他们的画布。

当年夜饭开始时,电视里已经传来了春晚欢快的开场音乐。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看着电视里熟悉的面孔载歌载舞。这一刻,没有忙碌,没有应酬,只有纯粹的陪伴和松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称之为“幸福”的暖流

发压岁钱,是将年夜饭欢乐气氛推向顶峰的环节。

张一凡笑着拿出厚厚一叠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红包,不仅给自家的壮壮、苗苗,也给爸爸、妈妈、二叔、二婶、张静 、张凌峰、罗奕都准备了一份。

年夜饭的喧嚣渐渐平息,但除夕的夜晚远未结束,接下来是另一个重要的传统——守岁。

堂屋立刻被男人们“占领”,变成了临时的“棋牌室”。两桌麻将迅速支了起来,哗啦啦的洗牌声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碰!”“吃!”“杠!”“哈哈,胡了!清一色带根!”的吆喝声、惊叹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和热闹。

女人们则大多聚在里屋,那里也烧着温暖的炭盆。电视机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歌舞小品相声轮番上场,但更多是作为一种烘托节日气氛的背景音。她们更专注于彼此间的交流,围坐在炭盆边,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熟练地嗑着,一边聊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村里的新鲜事、育儿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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