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政王的车驾离开京城一个月后,京城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初夏的微风拂过,驱散了最后一丝春日的料峭。宣武门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若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那便是空气中,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麻辣与鲜香的火锅味。
这股味道,不再仅仅从“火凤祥”那几家永远在排队的店铺里传出。
“老张记”,一家原本开在胡同深处,靠着几样家常小炒勉强糊口的小饭馆,如今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所在之一。
店主老张,一个四十来岁,其貌不扬的汉子,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在堂前跑来跑去。他手里没拿菜单,而是拿着一个特制的长嘴铜壶,给一口口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铜锅里添着高汤。
“张掌柜,汤!我们这桌加点汤!”
“来了来了!”
老张的店里,原本的方桌几乎全被换成了中间带洞的圆桌。桌子上,架着一口口锃亮的铜锅。而这些锅,无一例外,都被一个太极图般的隔断,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翻滚着红色辣椒的红汤,一半是熬煮着菌菇的奶白汤底。
鸳鸯锅。
这个由摄-政-王-妃发明的吃法,如今已经席卷了整个京城。
一个月前,当“火凤祥”推出那石破天惊的“方便火锅套餐”时,老张还嗤之以鼻,觉得那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直到他亲眼看到街对面的杂货铺,一天之内就卖光了所有印着凤凰标志的油纸包,他才猛然醒悟。
他咬咬牙,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套回来研究。那标准化的底料包,那切得薄如蝉翼的午餐肉卷,那弹牙的鱼丸,彻底颠覆了他对“做菜”的认知。
他模仿不来那么精细的食材,但他学会了鸳鸯锅的形,也学到了火锅的魂——热闹,自由,丰俭由人。他用自家熬的大骨汤做底,红汤虽不如“火凤祥”那般醇厚,却也麻辣得够味。靠着这个,他的小店,起死回生。
【感谢老天爷,不,感谢摄政王妃娘娘!】
老张每天最庆幸的事,就是当初听了那个年轻官爷的话,第一批加入了“流转税”试点。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了两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年轻人。为首的,正是御史台的刘洵。
食客们看到官差上门,非但不紧张,反而有几个熟客热情地打招呼:“刘大人又来‘视察’了?”
“哪里哪里,只是过来看看张掌柜的‘凭票’用得顺不顺手。”刘洵笑着拱了拱手,没有丝毫官架子。他径直走到柜台,老张已经熟练地将一个账本和一叠写满了字的“凭票”递了过来。
这“凭票”,便是苏妙妙设计的,最原始的收据。上面不仅有菜品、价格,还有一个需要店家盖上特制“税务章”的方格。
刘洵仔细核对着账目,不时点头:“嗯,不错。老张你这账记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看,这个月你的生意,比上个月又好了三成。虽然每桌饭只多了几个铜板的税,但你这一个月下来,交给国库的税银,加起来也快有二两了。可比起以前动辄三成的重税,你实际赚到手的钱,翻了不止一倍吧?”
“何止一倍啊!”老张激动得搓着手,“刘大人,您是不知道。以前那些税吏,进门就跟大爷似的,吃拿卡要不说,算税全凭他们一张嘴。现在好了,明码标价,账目清楚,我赚得踏实,交税也交得心甘情愿!”
“这就对了。”刘洵合上账本,“王妃说了,官府和百姓,不是猫和老鼠,而是水和鱼。水清了,鱼才能活得好。你们的生意越好,国库才越充裕,这叫双赢。”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吏员,满眼崇拜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他刚从吏部调来“税法革新司”时,还以为这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没想到,这一个月下来,他们非但没被人戳脊梁骨,反而处处受到欢迎。他们不像收税的,倒像是帮人理财的账房先生。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离开“老张记”,刘洵的心情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下属说:“走,我们再去一趟‘启明书局’,看看顾先生那边的进度。”
***
京城西郊,一处原本废弃的旧染坊,如今也换了新颜。
大门口挂上了一块崭新的牌匾,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启明书局”。题字的人,正是摄政王墨渊。
这里,便是顾云溪和他那支特殊的“教材编纂团队”的大本营。
一走进院子,没有想象中的书香墨气,反而像一个热火朝天的手工工坊。十几名画师,正对着各种花鸟鱼虫的实物,在纸上精心描绘;几个算学先生,围着一个巨大的算盘激烈地争论着,如何用最简单的例子讲解鸡兔同笼;而另一边,几个从钦天监借来的小官,正合作绘制一幅巨大的大乾舆图。
整个书局,充满了活力与创造力,与传统书院的沉闷迂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云溪瘦削的身影穿梭其间。他不再是那个落魄不安的举子,一身干净的布衣,眼神明亮,脸上带着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光彩。
“刘大人,你怎么来了?”看到刘洵,他笑着迎了上来。
“我来送这个月的经费。”刘洵将一个钱袋递给他,同时好奇地问道,“顾先生,我听说,你们的第一册样书,已经出来了?”
“没错!”一提起这个,顾云溪就兴奋得两眼放光。他拉着刘洵,像献宝一样,来到一间专门的屋子。
屋里的桌案上,摊开着一本制作精美的大开本图书。封面,是用上好的纸张做的,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胖娃娃,正伸手指着一只蝴蝶。书名,就叫《看图识字》。
刘洵翻开一页。左边,是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画的是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啄米。右边,是两个大大的楷书——“母”、“鸡”,旁边还用更小的字,标注着苏妙妙发明的,由声母和韵母组成的拼音。
“ji-a-jia,家。家里有爸爸,有妈妈,还有我。”
“sh-ui-shui,水。小鱼在水里游。”
这本启蒙读物,没有一句圣贤大道理,全是孩子们日常能见到、能理解的东西。图画精美,文字简单,充满了童趣。
“王妃说,教育的第一步,不是让孩子去背他们不懂的东西,而是让他们爱上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顾云溪抚摸着书页,感慨万千,“我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却从未想过,书,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刘大人,你知道吗?前几天,我把这样书拿给邻居家那个五岁还说不清话的孩子看,他指着书上的苹果,第一次清晰地喊出了‘果’字。那一刻,我感觉比自己中了状元,还要高兴。”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光芒:“我终于明白了王妃那句话的含义——‘教化当从民生之物起始’。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为大乾的未来,播撒一片全新的种子。”
刘洵也被深深地触动了。他仿佛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无数的孩子,捧着这样的书,眼睛里闪烁着对世界的好奇。那样的未来,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
傍晚,魏峥的府邸。
这位新任的“税法革新司”主官,此刻正与“火凤祥”的总掌柜红娘子,相对而坐。他们面前,没有公文,只有一口小小的鸳鸯锅。
这是苏妙妙离京前定下的规矩。每个月,核心团队的负责人,都要以这种“火锅会议”的形式,碰一次头,互通有无。
“魏大人,这是我们‘火凤祥’上个月的税单。”红娘子递过一份报表,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京城十二家分店,加上‘方便火锅套餐’的销售,刨去所有成本,我们一个月的纯利,就超过了五万两。按照新税法,我们上缴的‘流转税’和‘商税’,总计接近八千两白银。”
魏峥接过报表,看着上面那个惊人的数字,即便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八千两……这还仅仅是你们‘火凤祥’一家。”他沉声说道,“如今整个京城,登记在册,参与试点的餐饮商户,已有三百余家。虽然他们规模小,但聚沙成塔。上个月,仅‘流转税’一项,国库就增收超过一万五千两白银!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一个月,一万五千两。这个数字,让户部尚书钱万山在收到报表时,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挑不出任何错处,因为每一笔钱,都有据可查。他想用来掣肘的那些繁文缛节,在魏峥这套全新的、高效的体系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场。
“王妃真是神人。”红娘子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汤里涮着,由衷地感慨,“她人虽然去了南疆,可我感觉,她好像就没离开过。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她手里的线,被她牵着,朝一个方向使劲。”
魏峥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位王妃,就像一个看不见的掌舵人。
她用一个“流转税”,撬动了整个国家的财税体系。
她用一套“新教材”,颠覆了千百年的教育传统。
她用一口“火锅”,改变了京城百万人的生活方式,还顺便充盈了国库。
她留下的那些看似“胡闹”的想法,如今,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生根发芽,改变着这个古老的帝国。
“对了,”红娘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白七少那边,又搞出了新花样。他听了王妃的吩咐,办了一份叫《京城趣闻》的报纸,专门讲些市井故事和生活小窍门。其中最受欢迎的栏目,叫‘王妃教你做美食’,第一期教的,就是简易版的‘冬阴功汤’。据说,现在京城里,柠檬和辣椒的价格,都涨了三成呢!”
魏峥闻言,不禁失笑。他可以想象,远在南疆的王妃若是知道了,又会露出怎样一副得意的表情。
***
夜深了。
刘洵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空地时,看到几个孩童,正借着月光,玩着一种新的游戏。
一个孩子用夸张的声音喊道:“天是蓝色的!地是黄色的!不对!我家的地是黑色的!”
另一个孩子则学着大人的口气,反驳道:“你懂什么!书上说,天是玄的!地是黄的!这叫圣人之言!”
他们争论着,嬉笑着,那内容,正是前些日子,从摄政王府里传出来的,那位王妃与一位老夫子辩论的故事。这个故事,如今已经在白七少的报纸和说书人的嘴里,演变成了无数个版本。
刘洵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那些孩子们争论的,不再是谁的爹官大,谁家的钱多,而是天到底是什么颜色,地又为什么是黑色的。
一股暖流,在他的心中涌动。
他知道,有些东西,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他抬头,望向遥远的南方。
摄政王和王妃的旅途,想必也充满了各种新奇与挑战吧。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充满了信心。
因为那个“看不见的掌舵人”,无论身在何处,似乎总有办法,让前路变得光明,让生活,变得更有味道。
就像那一口,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温情的,鸳鸯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