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毂接触跑道时发出的剧烈摩擦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穿透耳膜，直抵苏婉婷的心脏。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的逃离、挣扎与重生，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片承载着她所有爱与痛、荣耀与屈辱的土地。海市，这座繁华而冰冷的都市，曾将她吞噬，又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如今，她回来了，却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仓皇出逃的苏婉婷。
“妈妈，我们到了吗？”身旁，软糯的童音响起，带着初到陌生环境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苏婉婷侧过头，看着儿子念念那双酷似那个人的眼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覆盖。她弯下腰，仔细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那枚小巧的、装有定位器的卡通徽章别得更牢固一些，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柔：“到了，念念。这就是妈妈以前生活过的城市。”
“哦。”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抱着怀里略显陈旧的恐龙玩偶——这是顾叔叔在他两岁生日时送的，是他最宝贝的伙伴。
机舱门打开，乘客们开始起身取行李，嘈杂的人声涌入。苏婉婷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飞机燃油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牵起念念的手，站了起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剪裁精良，勾勒出比三年前更加自信挺拔的身姿。脸上化了淡妆，遮掩了长途飞行的疲惫，也掩盖了眼底深处那抹无法驱散的阴霾。
顾清风已经取好了他们的随身行李，他站在过道旁，温和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支持。他今天同样穿着正式的西装，儒雅沉稳，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这三年，若非他的倾力相助，她绝无可能在异国他乡迅速站稳脚跟，并让“wan ting design”在国际上初露锋芒。
“走吧。”顾清风接过苏婉婷手中的一个小型行李箱，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
苏婉婷点了点头，握紧了念念的手，随着人流走向舱门。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踏入海市国际机场t2航站楼的瞬间，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便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精准地将她包裹。机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海市标志性的阴郁天空。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但苏婉婷的脊背却瞬间绷紧，如同最警觉的羚羊感知到了潜伏在暗处的猎食者。
视线。无处不在的视线。
不是普通旅客随意扫过的目光，而是冰冷的、审视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监视。她感觉自己的后颈像是被无数根细小的针尖抵着，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左边，那个靠在柱子上看手机的男人，指关节粗大，站姿过于稳定；右前方，正在清洁地面的地勤人员，动作机械，眼神却过于频繁地扫过他们这个方向；远处，国际到达出口附近，三两个穿着黑色休闲服、戴着通讯耳麦的壮硕身影，看似随意，却恰好封住了几个主要的通行路线……
他来了。或者说，他的人来了。
陆寒琛甚至不需要亲自现身，就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布控，向她宣告着他的权力和掌控，给了她归国的第一道“下马威”。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旨在摧毁她的冷静，让她未战先怯。
苏婉婷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苏婉婷，你不再是三年前的你了。你是IhdA大奖的提名者，是独立品牌“wan ting design”的创始人和主设计师，你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无所畏惧。
“妈妈，你的手好凉。”念念仰起小脸，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宝贝，机场空调有点冷。”苏婉婷挤出一个微笑，将儿子的小手握得更紧，同时也感受到顾清风适时地靠近，用他宽阔的肩膀为她隔开了一部分潜在的视线。
“跟紧我，别担心。”顾清风低声说，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他看似自然地调整了一下领带，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是通知他提前安排好的、混在人群中的安保人员提高警惕的信号。
他们沿着指示牌走向入境检查通道。每一步，苏婉婷都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影随形，像是附骨之疽。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不斜视，步伐稳定，甚至对着入境官员露出了一个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她不能露怯，绝不能。
然而，内心的风暴只有她自己知道。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三年前那些破碎的画面——陆寒琛冰冷的眼神、屈辱的离婚协议、空荡的别墅、还有她抱着年幼的念念在雨夜中仓皇拦车的绝望……这些被她努力压抑的记忆，在此刻这座城市的空气里，重新变得鲜活而尖锐。
“女士，请看一下镜头。”入境官员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她配合地看向摄像头，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镜头后面，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偏执和疯狂的眼睛，正透过这无数监控探头中的某一个，冷冷地注视着他们母子。
他一定在看。他怎么会错过这一幕？
顺利通过入境检查，前往行李提取区的路上，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念念似乎也感觉到某种不安，紧紧贴着妈妈，不再像刚下飞机时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
“顾叔叔，那些穿黑衣服的叔叔，是坏人吗？”念念突然小声地问顾清风，小手指悄悄指向不远处一个黑衣人的方向。
顾清风心中一凛，面上却笑容温和，他蹲下身，平视着念念：“不是，他们是机场的工作人员，负责保护大家安全的。念念别怕，有顾叔叔在。”
他抱起念念，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这个动作有效地阻隔了孩子与那些视线的直接接触，也给了苏婉婷一个喘息的空间。
苏婉婷感激地看了顾清风一眼。这三年，他不仅是她事业上的合伙人，更是她生活上的守护者，对念念视如己出。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那些最艰难的时刻。
取完托运的行李，他们走向接机大厅。人流更加密集，喧嚣声几乎要淹没一切。但苏婉婷却觉得，那些隐藏在喧嚣下的监视目光，反而更加清晰了。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在顾清风的怀里扭动起来，他挣脱开一些，小身子转向大厅侧后方一个相对人少的区域，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用他那清澈、毫无杂质、足以穿透嘈杂环境的童音，大声问道：
“妈妈！你看！那个高高的、黑色的叔叔！他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褪去，苏婉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转过头，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精准地投向儿子所指的方向——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尽头，靠近一个巨大承重柱的阴影下，一个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立于光与暗的交界处。那背影挺拔、孤峭，肩线凌厉，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将周围的空间都冻结出一片真空地带。
是他！陆寒琛！
他竟然……亲自来了？
不是通过监控，不是通过手下，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离他们不过几十米远的地方！
那个背影，曾是她年少时所有的憧憬与爱恋，后来成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他制造的任何风雨。可当这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背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那被时光尘封的恐惧、怨恨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
他听到了吗？听到念念那声石破天惊的“叔叔”了吗？
他是不是……马上就要转过身来？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念念？
苏婉婷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冷了，呼吸停滞，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她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在这个背影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婉婷！”顾清风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手紧紧抱着念念，另一只手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别看！我们走！”
他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向另一个方向，脚步又快又稳地朝着事先计划好的、远离主出口的VIp通道走去。
在被顾清风带着转身的最后一刹那，苏婉婷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他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变化，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快得像是错觉。
他没有转身。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或者看念念一眼。
直到被顾清风拥着汇入另一股人流，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拐角，苏婉婷才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全靠顾清风支撑着才没有软倒。
“妈妈，你怎么了？你弄疼我了……”念念怯怯的声音传来。
苏婉婷这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攥着儿子的手，她慌忙松开，看到儿子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红痕，心疼和愧疚汹涌而来。
“对不起，宝贝，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看到了。”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顾清风，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他一定看到念念了……”
顾清风的脸色也异常凝重，他环视四周，确保他们暂时脱离了那些明显的视线，才沉声道：“看到了又如何？婉婷，记住，你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和他抗衡。念念是你的儿子，谁也抢不走。”
他的话语坚定，试图给她注入力量。
苏婉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努力平复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VIp通道里安静许多，但也并非绝对安全。她知道，陆寒琛既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这里必然也有他的眼睛。
那个黑色的背影，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还有念念那句天真无邪的问话——“那个叔叔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
为什么？
因为她是他不肯放手的执念，因为念念是他无法否认的血脉。这场无声的机场交锋，只是序幕。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苏婉婷，你回来了，很好。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闭上眼睛，将眼底翻涌的恐惧、恨意和混乱强行压下。再次睁开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吧，”她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硬度，“我们回家。”
她拉起行李箱，没有再回头，沿着VIp通道坚定的向前走去。身后，是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机场，和那个如同幽灵般盘踞不去的男人阴影。
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