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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泥悬在半空,一滴没落。像墨冻住了,卡在裂缝边上。时间好像在这儿绊了一跤,连喘气都费劲。那不是静,是等——等塌,等吞,等把所有不守规矩的东西嚼碎。

刘斌的手指还举着,三个字,“我还在”,没散。那声音不是喊的,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没气,却震得虚空嗡嗡响。指尖抖,不是虚,是刚才那一声把他榨干了。神经烧着,骨髓里翻来覆去都是旧诗,像针从肉里往外扎,撑着他这副快散的架子。

他身子快透明了,肋骨一根根看得清。血肉像被抽走,只剩一副骨架,靠诗脉和执念吊着。皮下的诗脉结了冰,蓝幽幽地爬,像干河床裂开的口子。可那笑声又来了,不是耳朵听见的,是从魂里冒上来的。小时候把耳朵贴纸船底,听雨打水洼,“哗啦”一声,就是那样。清亮,带点灶灰味,七岁那年他在灶角写完第一句诗,憋不住笑出声。

笑声一响,青火变了。

心口那团黑绿火没了,银光从骨髓里渗出来,像月光照雪地,不声不响,却把黑泥逼退半寸。那火不烫,冷,像从时间尽头吹来的风,吹过没写完的稿子,吹过烧掉的三百首反诗,吹过七岁那年墙缝里的第一句:“锅底的灰,也能开花。”

他忽然懂了——原来他从没真写过诗。

只是抄,拼,躲在格律缝里苟活。现在不用纸,不用笔,不用押韵。没人点头也写,不怕“不是诗”了。因为他明白了,诗不是写出来的。

是活出来的。

银火顺着脊椎炸开,诗脉倒流,血往心口回,像冻河裂了口,底下熔岩在滚。那痛是反着来的,五脏六腑撕了重拼。左臂上那个“逆”字化了,不是碎,是蒸成雾,雾里浮出一堆残句——“爸爸的背是山坡”“月亮像饼”“老师敲黑板像打鼓”——都是小时候被骂“胡说”的,藏墙缝、埋土里、烧成灰都不敢拿出来的“错诗”。

这些诗,不合律,不上台面,没人认。

可它们活着。

夜里默念过,梦里嘀咕过,火烧手稿时,从焦边缝里钻出来,钻进肺里。它们不为传世,只为那一刻——他想说,不说不行。

青火猛蹿,银焰冲天,空中的“我还在”沉下来,钻进胸口,烙成一道纹,像血脉长进骨头。那不是记号,是重生的印。黑泥终于动了,不是扑,是退,像潮撞礁石,哗地散开。那双古字拼的眼乱扭,拼出“诛”,又碎成“禁”,再压,压不住了。

规矩不灵了。

因为刘斌不再“写诗”。

他成了诗。

闭眼那一瞬,脑子里没字,没句,没起承转合。只有一片无边的境——没名,没边,没过去未来。有雨打纸船的声音,有炭条划墙的沙沙,有手稿在火里卷曲的噼啪。那是诗的根,不是抄的,不是偷的,是人想说话,想留点啥,哪怕没人听,哪怕被烧。

就在那儿,他看见自己一辈子:五岁蹲田埂,对着落日嘟囔“太阳累了要睡觉”;九岁罚站墙角,在鞋底画朵歪花;十五岁在课本背面写满没人懂的句子,被老师撕了,纸片像雪落泥里;二十岁抱着烧焦的稿子跪雨里一夜,嘴里还念那首永不能发的《铁窗上的星》……

那些都不是“诗”,可比啥诗都真。

碑林压下来。

千层石碑,每块刻着“禁”,像天塌下来,要把所有“不像诗”的东西镇死。大荒朝千年的规矩,正统对异端的最后一刀。碑落时,虚空都在叫,像整个文明压上一个人肩。

可第一块碑刚砸下,境里响了一声——“哗啦”。

水声。

不是比喻,就是雨后水洼被纸船划开的声音。

碑裂了。

第二块砸下,又是“哗啦”。

再裂。

第三块,第四块……每一声“哗啦”,就有一块碑炸成粉。碑林抖,像被某种节奏打中。那节奏不合规,不押韵,甚至不是声音,是记忆里的感觉——指尖碰水的凉,纸船打转的晃,心跟着漂走的轻。那是孩子没被教过的直觉,是话还没成话时的喊。

最后一块碑砸下,刘斌睁眼。

银火从眼里溢出,一缕丝射向那双眼睛。他没念诗,只说了一句:

“可它,是活着的声音。”

眼睛炸了。

不是碎,是溃。古字散开,像风吹灰,黑泥翻着后退,缩成一团,还在动,还在拼,但不成样了。墨里传出一声吼,不是人叫,是千年前书被烧时的爆裂,是三百首反诗在火里扭着叫。

“这……不是诗!”

那声音带着千年执念,带着对“正统”的信,也带了一丝……怕。

刘斌没答。

他抬手,不是写,不是画,只是轻轻一推。

银火成境,往前碾。

所过之处,黑泥蒸发,古字消失,连“灭”字最后那点余波都被烧净。那双眼睛彻底崩了,最后一丝墨卷成涡,猛地往通道深处缩。快没时,一块残碑飞出,背面浮出半句:

“门启非终,魂归未止。”

字一闪就灭。

刘斌没追,也没动。他站着,银火慢慢收,身子却像空了,血肉往下坠。透明的地方开始上色,但不是恢复,是烧——诗魂升了,命在赔。他感觉骨头变轻,快被风吹走。每次呼吸都带铁锈味,舌尖尝到血的咸,还有诗的苦。

通道没关。

反而张开了。

裂缝宽了一倍,边泛青铜光,像锈门框被撬开。里面吹出的风不再是古味,是另一种——带铁锈,混着断剑的冷,还有……节奏。

吟诗声。

不是古诗,也不是现代诗。那声音像刀刮铜钟,一句七字,尾音拖得老长,最后一个字总断在不该断的地方,像被人掐住又松手。那不是诗,是咒,是拿音节当刀的术。每句落下,地就裂一道缝,字字是杀机。

刘斌低头,看自己发抖的手。掌纹渗出的血不滴,浮在空中,被什么托着。血珠一颗颗排,慢慢拼出一个字:

诗。

然后沉下去,没进地里。

他知道,他赢了墨执礼——那个管诗律、以“正统”烧尽异端的老东西。这一仗,不靠巧,不靠学,靠的是“活着”。

可这不是完。

门后面,还有东西等着。

他撑着膝盖,勉强站直,银火在身上绕,护住心口。战场在塌,虚空像碎玻璃一片片剥,他不能走。通道越开越大,那吟诗声越清楚,每句都像钉子敲进地,敲进骨头。

他望着裂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赢了你,可门……为何还在?”

没人答。

风从门缝吹出来,卷起他破衣角。银火在眼里晃,照出通道深处——没有殿,没有碑,只有一片旷野,旷野上站满人影,有拿笔的,有抱琴的,有空手的,全都背对他,朝前站着。

他们在念。

声音乱,却搭得上,像跨了时空的合唱。

刘斌忽然笑了。

他抹了把嘴边的血,抬脚,往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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