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霜城地底深处,那间隔绝了所有光线与温暖的冰封密室,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亘古不化的寒意,墙壁上幽蓝色的冰髓石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简陋而压抑的轮廓。这里曾是囚禁艾米莉亚无数岁月的牢笼,如今,却上演着一场残酷而讽刺的角色互换。
戴安娜蜷缩在密室最阴暗的角落,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玄冰地面,没有任何铺设。她身上那套曾经象征无上权势、缀满冰晶与暗色金属的元帅礼服,如今已破碎不堪,沾满了污渍与冰屑,如同她崩塌的帝国与尊严的残骸。满头的白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枯败的杂草般披散下来,遮掩了她部分面容,却遮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她那曾经锐利如鹰、足以令万千将士胆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浑浊与一片死寂的绝望,偶尔闪过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疯狂,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她抱着双膝,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像是一只被拔光了利爪尖牙、丢弃在冰原上等死的衰老母兽。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在死寂的密室中显得格外清晰。厚重的、刻满隔绝符文的玄冰大门,缓缓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外界的光线——尽管也只是走廊里冰灯的清冷光辉——如同利剑般刺入这片永恒的黑暗,同时也带来了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独自走了进来。是艾米莉亚。
她依旧穿着那身简约的冰蓝长裙,银发如月华流淌,与这污浊黑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手中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端着一杯氤氲着微弱热气的温水。她的到来,仿佛一滴净水落入墨池,瞬间打破了密室内绝望的平衡。
光线刺激了蜷缩的戴安娜。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走进来的艾米莉亚,那目光中瞬间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极其强烈的怨毒与疯狂!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吼出声:
“杀了我!艾米莉亚!动手啊!给我个痛快!!”
她的声音沙哑撕裂,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祈求的疯狂。对她而言,这种失去力量、被囚禁在昔日自己打造的牢笼中、缓慢感受生命流逝的折磨,远比死亡更加残酷。
然而,面对戴安娜这歇斯底里的求死呐喊,艾米莉亚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她没有动怒,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胜利者姿态。她只是平静地、一步步地走到戴安娜面前,然后,在对方如同噬人般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蹲下了身。这个动作让她与蜷缩的戴安娜处于同一高度,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判,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对视。
她伸出那双纤细、白皙、仿佛从未沾染过血腥的手,将手中那杯温水,轻轻递到了戴安娜干裂的唇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又像是在照顾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
“姐姐,”
艾米莉亚的声音很轻,如同雪花落在冰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戴安娜疯狂的嘶吼,直接落入她的心底。
“你还记得吗?”
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仿佛倒映着万载冰原的孤寂。
“当年,我被你关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着星核被撕裂的痛苦,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她的语气没有怨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个时候,你最希望看到的,是像我此刻这样……苦苦哀求你,向你求饶……”
她微微停顿,目光深邃地望进戴安娜浑浊的眼底。
“……还是希望看到我,最终‘理解’了你那所谓的……为了潘多拉强大的‘苦衷’?”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惊雷,又像是一柄由万年玄冰打磨而成的、最锋利的锥子,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戴安娜所有疯狂的表象,狠狠扎入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最自我欺骗的角落!
戴安娜那狰狞的、充满求死欲望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猛地一僵,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她死死地盯着艾米莉亚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嘲讽,一丝虚伪,却只看到了一片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澄澈与……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
“理……解?”
戴安娜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随即,她像是听到了全宇宙最荒谬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理解?!!”
她的笑声癫狂而扭曲,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自嘲、讽刺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她那浑浊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肮脏的痕迹。
“你理解什么?!艾米莉亚!你天生就拥有星核的亲近!你什么都不用做,那力量就自然而然地环绕着你,眷顾着你!所有人都喜爱你,信任你!仿佛你就是这潘多拉天生的宠儿!”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积压了无数年的、近乎病态的嫉妒与不甘。
“而我呢?!我有什么?!我只有自己!我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去算计!去用尽一切手段,才能抓住一点点力量的尾巴!才能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闭上嘴!才能……才能感觉自己真正地活着,而不是活在你那该死的、与生俱来的光环阴影之下!!”
她嘶吼着,仿佛要将积压了一生的怨毒与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艾米莉亚静静地听着姐姐那充满扭曲与痛苦的咆哮,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直到戴安娜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笑声和哭声都化为无力的喘息时,她才缓缓开口。
她的眼中,那抹悲伤如同化不开的浓雾,变得更加深沉。她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姐姐?”
“因为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因为嫉妒,因为恐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就选择了掠夺,选择了禁锢,选择了将整个星球拖入痛苦的深渊,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冰封万年,夺走她的一切?”
这轻声的质问,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加有力,如同一面镜子,将戴安娜那自私而丑陋的灵魂,赤裸裸地映照在她自己面前。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戴安娜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混合着绝望与悔恨的泪水。
历史的轮回,在这间冰封密室中,完成了一场最为残酷的审判。而这场审判,没有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