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熠扶着他肩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直起身时,眉峰已蹙成一道深痕。
他垂眸看着渊阙苍白却执拗的脸,烛火在他瞳仁里跳跃,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又掺着不易察觉的冷意:“七殿下不是一向盼着离宫吗?″
“既然摄政王不想帮我,”他缓缓抬眼,眸底像结了层薄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需要问这么多吗?
渊阙话音刚落,玄熠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冲淡了方才的紧绷,倒添了几分漫不经心。他伸手松了松颈间的玉带,动作随意得像是在与旧友闲聊:“我不过是奇了怪了,七殿下这心思变得比春日的天还快。”
说着,他俯身从案上端过一碗还温着的药,递到渊阙面前,药香混着蜜甜气漫开来:“先把药喝了。”
指尖故意碰了碰对方微凉的手背,见渊阙瑟缩了一下,玄熠眼底漾开点促狭的笑意,“放心,要帮你总会帮的,总不能看着你这副模样往火坑里跳——毕竟,本王还等着七殿下日后报答呢。”
【主人,怎么摄政王又要帮你了啊?人类都这么善变吗?】小白十分疑惑。
【这就不懂了,你没发现他开始心疼我了吗。】
渊阙抬手接过药碗,微微低头,鼻尖先于唇舌撞上那股气息,纯粹的苦涩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是黄连混着苦楝皮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深冬结在石缝里的冰,带着股凛冽的冲劲,直往天灵盖钻。
药汁在碗里轻轻晃了晃,褐色的液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那是药材熬到极致才有的模样。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舌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涩得发麻的滋味,连带着后槽牙都泛起点酸意。
“好苦。”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哑意。抬眼时,正撞进玄熠望过来的目光里——对方刚转身要走,听见声音便顿住了脚步,侧脸的线条在烛火下显得柔和了些,眉峰微挑,像是有些意外。
“皇叔,好苦。”
“良药苦口。”玄熠丢下一句就走了出去。
渊阙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碗沿,眼底漾开点促狭的笑意。
他慢悠悠舀起一勺药汁,热气裹挟着浓重的苦涩扑在脸上,倒也没再犹豫,仰头便咽了下去。
那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像无数细小的针往味蕾里钻,顺着喉咙往下滑时,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涩意。
他却不紧不慢,一勺接一勺地饮着,直到整碗药见了底,才放下空碗,舌尖在齿间轻轻碾了碾,还能尝到那挥之不去的苦。
窗外传来玄熠亲卫压低的说话声,隐约能听见“王爷怎么站在风口”的嘀咕。
渊阙抬手按了按唇角,方才那点刻意的示弱,倒像是真的戳中了对方的软肋。这药虽苦,可想到玄熠方才耳尖的红,喉间的涩意竟淡了些,反倒漫开点说不清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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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皇宫的朱漆大门便已缓缓开启,一队身着绯色官服的内侍簇拥着传旨太监,踏着青石板路往各府而去。为首的太监手捧明黄卷轴,步履沉稳,那卷轴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一路引得宫人们屏息垂首,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这庄重的气氛噤了声。
至朝阳公主所居的瑶光殿外,传旨太监扬声唱喏,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皇家仪仗特有的威严。殿内,朝阳公主正临窗翻着一卷《花间集》,闻言放下书卷,由侍女扶着起身,敛衽立于阶下接旨。
明黄的圣旨展开,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先是细数公主平日的贤淑聪慧,继而话锋一转,朗声道:“今有国公府小公子裕砚礼,年少俊彦,品貌端方,与朝阳公主堪为良配。特将二人赐婚,婚期定于春猎之后,择吉日完婚。钦此。”
话音落时,阶下的朝阳公主指尖微微一颤,垂眸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她从小就知道生于皇室是没有选择的,皇家的孩子,从落地起就踩着棋盘长大,婚事从来不是红烛帐暖的私语,而是写在宗卷里的盟约。
记得五岁那年,皇兄被指婚给张太蔚的女儿,她躲在屏风后听见母妃低声叹:“也好,北边的兵权总算能稳妥些。”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兵权,只知道皇兄偷偷把那姑娘送他的玉佩,转赠给了贴身侍卫。
现在也轮到她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得让她连那点“或许能拖延些时日”的妄念,都来不及生根。
传旨太监已经走远了,侍女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发怔,轻声道:“公主,这婚事定在春猎后,还有些时日呢。”
朝阳公主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暖不透心底的凉。
时日?再多时日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从瑶光殿的一方天地,挪到国公府的另一处院落,换个地方,继续做那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
圣旨传到国公府时,裕易安刚写完一幅字。墨迹未干,他看着宣纸上“静水流深”四字,听着父亲念出“赐婚”二字,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他抬眼,望见窗外的海棠树落了片枯叶,像极了此刻的心境——平静无波,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他记得朝阳公主。金枝玉叶,明艳张扬,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娇憨的贵气,可那双眼睛里,从未有过看向他的温度。
他见过她对伴读的宫女笑语盈盈,见过她对兄长的友人侃侃而谈,唯独对他,永远是恰到好处的颔首,客气得像隔着一层琉璃屏风。
国公府书房里,裕易安重新拿起狼毫,却怎么也写不出下一个字。父亲在一旁说着“皇家恩宠”,他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他知道这桩婚事的分量,不过是朝堂棋盘上的一步棋,他与她,不过是两枚被推到一起的棋子。爱与不爱?从来不在这道圣旨的考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