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的夜,在喧嚣的宴会结束后,重归沉寂。白日里三派汇聚的喧闹与肃杀,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吸收殆尽,只留下山风拂过古老殿宇的呜咽,以及远处山林间不知名虫豸的窸窣低鸣。月光被薄云遮掩,给这片仙家圣地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
玉清殿侧后方,一处专供龙首峰首座使用的僻静院落内,烛火早已熄灭。卧房内,苍松道人并未安寝。他一身墨绿道袍,负手立于窗前,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峭。白日里在人前刻意维持的平静与威严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郁和压抑不住的躁动。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愤懑,有不甘,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窗外,是黑黢黢的山影和更远处依稀可辨的其他山峰轮廓。那里有他守护了数百年的青云基业,也有他积压了数百年的怨怼。
“道玄……掌门师兄……”苍松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这几个字,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脑海中浮现的,是百年前那场关乎青云门未来的掌门之争。在他心中,无论是道法修为,还是决断魄力,万剑一师兄都远胜道玄!可最终,坐上掌门之位的,却是这个在他看来优柔寡断、惯于和稀泥的道玄!而万剑一师兄,却落得那般凄惨下场……虽然后来隐约知晓些许内情,但这根刺,早已深埋心底,随着岁月流逝,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化脓溃烂,侵蚀着他的心智。
近年来,道玄处事,在他眼中愈发保守甚至昏聩。尤其是流波山之事,青云门损失不小,道玄却依旧主张谨慎,与天音寺、焚香谷虚与委蛇,在他看来,简直是懦弱无能!如此下去,青云门千年基业,迟早败于其手!
“既然你德不配位,便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苍松眼中闪过一丝狞厉。他早已不是那个一心为公的龙首峰首座,权力的欲望和对道玄的怨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了他的道心。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传来三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夜枭啼叫般的声音,间隔有着特殊的规律。
苍松精神一振,眼中阴霾更重。他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身形如鬼魅般融入了夜色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集的黑节竹林深处。
竹林深处,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石凹陷下,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静静伫立。见到苍松到来,那黑影微微躬身,声音沙哑低沉:“苍松道长。”
“东西带来了?”苍松语气冰冷,没有丝毫寒暄。
“带来了。”黑影递过一枚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正是鬼王宗的信物。“宗主对道长提供的情报非常满意。这是青云山布防图的最终确认节点,以及三派首脑近日的议事安排。宗主希望道长能在关键时刻,再助一臂之力。”黑影又递过一枚小巧的玉简。
苍松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内容尽收心底。正是他提供的青云山详细布防图,以及他凭借身份探知的三派核心议事日程。他冷哼一声:“告诉万人往,答应我的事情,别忘了。事成之后,青云门需由我执掌,鬼王宗不得干涉青云内政,且需助我找到……那件东西。”他话语中,对鬼王直呼其名,毫无敬意。
黑影似乎早已习惯,低声道:“宗主一言九鼎。只要道长助我圣教拿下青云,破除诛仙剑阵,一切自当如约。至于那‘噬血珠’的下落,宗主也已有些线索,似乎与当年的草庙村惨案,以及天音寺的普智和尚有关……”
“草庙村……普智……”苍松眼中精光一闪,心中震动。他当年也曾暗中调查过草庙村之事,觉得疑点重重,尤其是普智的死,太过巧合。如今看来,鬼王宗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按计划行事便可。”
“是。宗主还让属下提醒道长,近日青云山戒备森严,尤其是那吕大信,似乎灵觉异常敏锐,道长还需小心行事,切勿在最后关头暴露。”黑影补充道。
“吕大信?”苍松眉头一皱,想起那个大竹峰弟子,流波山和归途中的表现确实抢眼,修为进境也快得诡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翻起什么浪?老夫自有分寸。你们的人,何时能到位?”
“三日后的子时,月隐之时,便是行动之机。届时,请道长依计行事,打开护山禁制的‘巽’位节点。”黑影笃定道。
“知道了。滚吧。”苍松不耐地挥挥手。
黑影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融化般消失在阴影中,气息瞬间远去,隐匿功夫极高。
苍松独自站在黑暗的竹林中,握着那枚冰冷的玉简和令牌,脸上没有任何事成的喜悦,反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他抬头望向通天峰顶那在夜色中更显巍峨肃穆的玉清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道玄……还有田不易、水月你们这些一直追随他的人……很快,你们就会知道,谁才配得上这青云之主的位置!万师兄未能完成的,就由我来替他完成!青云门,将在我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他喃喃自语,仿佛在为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内心深处或许仅有的一丝不安。
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百年前,万剑一师兄手持诛仙古剑,纵横睥睨的绝世风采。那般人物,才应是青云之主!可如今……诛仙剑依旧,人却已非。而道玄,不过是仗着掌门身份,才能驱动那无上利器罢了。
“若由我执掌诛仙剑……”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蔓延,让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良久,他才平复心绪,将玉简和令牌小心收起,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自己的院落,仿佛从未离开过。
然而,苍松并未察觉,在他与黑影交谈处不远的一株异常高大的黑节竹竹梢,一片极薄的、几乎透明的冰晶,正缓缓融化。而在更远处,另一座山峰的阴影里,一双清澈却冰冷的眸子,正透过淡淡的云气,若有所思地望着苍松离去方向,以及之前那黑影消失的方位。眸子的主人,一袭白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正是小竹峰的陆雪琪。她今夜心绪不宁,本在峰顶静坐,却无意中感应到一股极其隐晦的邪气一闪而逝,方向似乎指向龙首峰。她悄然追踪,虽未看清具体,却看到了苍松师伯深夜诡异外出与回归的一幕,以及那转瞬即逝的邪气。
陆雪琪眉头微蹙,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苍松师伯深夜独自潜入后山竹林,所为何事?那丝邪气又是怎么回事?是错觉,还是……她不敢深想,但此事太过蹊跷。她沉吟片刻,身形飘然落下,并未返回小竹峰,而是向着大竹峰的方向悄然掠去。她觉得,此事或许应该告知田师叔,或者……那个在流波山表现沉稳、令人信服的吕师兄。
夜色更深,青云山的寂静下,涌动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暗流。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