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劳斯莱斯平稳得像一艘行驶在无风海面上的幽灵船。车窗隔绝了中环所有的喧嚣,只剩下空调系统发出的、细微的低鸣。陈光和苏琳溪并排坐在后座,沉默像一层柔软厚实的羊绒毯,将他们与前排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黑衣人隔开。那两个男人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微得仿佛不存在。他们的视线通过后视镜,如两道冰冷的探针,时刻锁定着后座,但陈光和苏琳溪,这一次,都选择了无视。
车子汇入环球贸易广场下的车河,向着半山的方向驶去。窗外,香港的夜色如同被打翻的、由亿万颗钻石组成的墨水瓶,以一种近乎狂热的姿态,将璀璨与辉煌泼洒在每一个角落。维多利亚港湾的水面,倒映着对岸港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灯火连绵,像一条流淌在人间的银河。
这是一种陈光从未见过的、令人窒息的繁华。在北山,战斗是直接的,是刀与血,是冰雪与求生。失败的代价是死亡,胜利的果实是温饱。一切都清晰明了。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由钢铁和玻璃构筑的丛林里,竞争是无形的。它藏在跳动的股票指数里,藏在律师函冰冷的措辞里,藏在眼前这片看似和平璀璨的灯火里。这种压力,比面对最极端的危险,更让他感到疲惫。他习惯了将所有的重担都总将重担一肩扛起,习惯了用自己的身体去作盾,用自己的性命去作饵。从羊村到安城,从归墟基地到长白山巅,他永远是那个走在最前面,也是准备最后一个倒下的人。他以为这就是守护,这就是责任。
“真美,不是吗?”苏琳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外的梦境。她侧着头,看着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流转,却映不进眼底。
陈光只是静静看着,不懂欣赏这种由钢铁和玻璃构筑的美。在他的世界里,美是长白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是雨后林间升腾的雾气,是羊村田埂上迎风摇曳的狗尾巴草。而眼前的这片光海,太亮了,亮得有些不真实,亮得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苏琳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知道这些光,是什么吗?”她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后的疲惫与悲悯,“它们不是星星,陈光。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个‘我们’的加班灯。”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冷的车窗,仿佛在描摹一幅巨大的、由无数个微小悲剧构成的画卷。“你看那栋中银大厦,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窗户亮着。每一个亮着灯的格子里,都可能有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正在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首付,对着一堆看不懂的报表,燃烧自己的青春。再看那边,那栋汇丰银行总行,那些灯火通明的楼层里,或许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为了孩子下个月的国际学校学费,陪着笑脸,跟海外的客户打越洋电话。”
“这座城市不会睡去,因为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敢停下。他们用自己的睡眠、健康、甚至是生命,点亮了这片看起来无比繁荣的夜景。我们现在看到的每一分璀璨,都是用无数人的焦虑和疲惫换来的。”
陈光的心,被深深触动。他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壮丽的光海,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一张张模糊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脸。他仿佛能听到,在那片静默的灯火背后,无数键盘的敲击声、电话的铃声、和压抑的叹息声,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巨大的轰鸣。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为了生存,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而在这片残酷的世界上,拼尽全力。
“在归墟的时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以为,我必须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情。我甚至想过,用我自己的命,去换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被封印的、最痛苦的记忆。
苏琳溪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车窗外的流光,在他的眼眸中,映出两点细碎的光,像两颗在黑夜里顽强燃烧的星辰。
“但现在,”陈光也转过头,迎着她的目光,嘴角,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次,感觉不太一样了。
“至少,这次,是两个人一起去闯龙潭虎穴。”
那份压在他心头三年之久的、名为“孤独”的重担,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仿佛被卸下了一半。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并肩作战,并不意味着软弱。
苏琳溪也笑了。那笑容,像一朵在冰天雪地里悄然绽放的雪莲,清冷,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融化一切的温柔。她从小就活在一个被精心包装的玻璃罩里,她是天才少女,是金融奇才,是蓝景渊最完美的作品。她习惯了用冰冷的理智,也用无懈可击的笑容来武装自己,因为她知道,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审视和利用的目光看着她。她不能有烦恼,更不能有软肋。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比长白山的风雪更冷。
“是啊。”她轻声说,“第一次,有一个可以把后背完全交出去的人。这种感觉,还不赖。”
车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宁静。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戒备、所有的血海深仇,仿佛都被这短暂的、脆弱的温暖,隔绝在了车窗之外。他们就像两个即将踏上刑场的囚犯,却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意外地,欣赏到了一场壮丽的日出。
他们不再讨论战术,不再推演棋局。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风暴眼中,片刻的、奢侈的安宁。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以平等的、战友的身份,所能拥有的,最后一点时间。
车子开始沿着山路盘旋而上。随着海拔的升高,山下的那片光海,被尽收眼底。无数的灯火,汇聚成一片金色的、望不到边际的海洋,壮丽得令人心悸。
“你知道吗,”苏琳溪靠在车窗上,看着那片比任何星空都更璀璨的景色,轻声说,“我以前很讨厌这里。我觉得它虚伪、冷漠,充满了算计和交易。但现在,我忽然有点喜欢它了。”
“因为它,足够真实。”
陈光看着她那张被霓虹映照得忽明忽暗的侧脸,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想要像那天在山洞里一样,将她那因为疲惫而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便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车子,已经停了。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由黑色的锻铁打造而成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庄园大门。门后,是深不见底的、被浓雾所笼罩的黑暗。
引擎熄火,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前排的黑衣人终于动了,他转过身,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如同机器般冰冷:
“两位,请下车。‘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