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峰偏殿,与其说是殿宇,不如说是一处风格冷硬、功能至上的建筑群。黑沉沉的玄铁岩为主体,线条笔直锋利,少有装饰,连檐角都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意。此处并非执法堂核心重地,却也是日常处理外门纠纷、临时羁押和初步审讯的场所,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肃杀和压抑气息,寻常弟子路过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偏殿一侧的问询室内,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三椅,四壁空空,唯有墙角镶嵌着几块能微弱吸收杂音、防止窥探的静音石。林阳独自坐在房间中央的硬木椅上,微微低着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眼神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上,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不安与拘谨。他被带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与他交谈,只有门外隐约传来的、执法弟子规律而冰冷的脚步声,更添几分心理上的压迫感。他在心中默默复盘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确保没有任何疏漏,同时将那份“惶恐”与“委屈”维持在恰到好处的程度。
门被推开,不带一丝烟火气。为首的执法弟子韩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执法弟子。韩锋在主位坐下,记录弟子则坐在侧方,铺开特制的卷宗纸,研墨执笔,动作一丝不苟。
韩锋的目光落在林阳身上,依旧是那种审视的、不带情绪的眼神。“林阳,现将你与此事相关的经过,从头至尾,详细陈述一遍。不得隐瞒,不得虚言。”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石室内回荡,更显冰冷。
林阳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正式的气氛吓到。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从得到那张“家传古方”说起,到如何好奇尝试炼制,屡次失败后丹药呈现的危险特性,再到昨日赵虎如何带人闯入丹房,强行抢走丹方和“废丹”,并威胁于他,最后到他因害怕和委屈,向张铁等几位相熟弟子倾诉并反复强调丹药危险……
他的叙述逻辑清晰,时间线明确,细节丰富且与外界流传的版本高度吻合,尤其是强调自己“多次失败”、“不敢服用”、“意图请教李长老或销毁”以及“事后多次警告”这些关键点。语气时而委屈,时而后怕,说到赵虎抢丹时甚至带上了几分真实的(表演出的)愤怒,将一个受欺凌、担惊受怕却又谨守本分的底层弟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韩锋静静听着,中途几乎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在某个细节上让记录弟子重点标注,或者让林阳重复确认一二。他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丹药炼制过程、失败表征、以及赵虎抢丹时的具体言语和动作上。
待林阳陈述完毕,韩锋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言称丹药极不稳定,药力狂暴。你不过玄士修为,如何能判断此等药性?莫非你曾服用过?”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直指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
林阳脸上立刻浮现出“骇然”和“急切”,连忙摆手:“没有!弟子绝对没有服用过!弟子虽修为低微,但也读过几本杂书…那丹药每次炼成,无论成色如何,都会散发刺鼻异味,偶尔甚至丹炉微震,有一次…有一次甚至差点炸炉,炉壁都出现了裂痕!弟子再愚钝,也知道这等异象绝非吉兆,怎敢服用?”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且与他“爱看杂书”的人设以及丹房任务经历相符。
韩锋面无表情,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转而问道:“那张古方,现在何处?”
“被…被赵虎师兄抢走了…”林阳低声道。
“你之前炼制此丹,可还有剩余药材?炼废的药渣可还在?”
“药材…药材都是弟子用平日做任务攒下的微薄贡献点,一点点从坊市换来的最普通的药材,早已用尽。药渣…弟子怕留在住处不安全,每次都小心收集起来,本想集中处理…大部分都还在,就埋在住处院角的树下。”林阳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主动提供了“罪证”埋藏地点,显得无比坦诚配合。
韩锋对身后的记录弟子微微颔首,那弟子立刻起身出门,显然是派人去林阳住处起获药渣证物了。
问询又持续了片刻,围绕一些更细微的旁枝末节。林阳一一应对,始终保持着高度“配合”和“紧张”的状态。
最终,韩锋站起身:“你的陈述,执法堂已记录。在此事彻底查明前,不得离开宗门,随时听候传唤。”
“是,弟子明白。”林阳连忙起身,恭敬应道。
韩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记录弟子离开了问询室。林阳则被另一名执法弟子引到偏殿一处简陋的休息室等候,这里已有几名先前被带来问话的证人,包括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张铁。众人相见,也只是互相看了一眼,无人敢交谈,气氛凝重。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更大的审讯室内,对赵虎的紧急问询也在艰难进行。赵虎虽被用了药吊住性命,但状态极差,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经脉剧痛和修为暴跌的恐惧折磨着他。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他嘶哑地咒骂着林阳,声称是林阳害他,但言语混乱,翻来覆去就是“丹药”、“抢来的”、“林阳废物”这些词,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条理的、有利于他自己的证词。反而其癫狂的状态和话语中无意透露的“抢”字,更加佐证了林阳和其余证人的说法。
而外面广场上,执法弟子们对众多目击者的分开问询也接近尾声。所有人的证词都惊人地一致:亲眼所见赵虎抢丹后当众服用,亲耳所闻林阳事前多次警告。这些证词被详细记录,并由证人按上手印画押。
派往林阳住处搜查的执法弟子也带回了几个药罐,里面是不同批次炼废的、颜色气味各异的药渣。经随行的丹堂弟子(被执法堂临时请来协助鉴定)初步辨认,这些药渣混合了多种低阶基础药材,但配伍极为混乱,且含有明显过度灼烧和能量冲突的痕迹,符合“胡乱尝试失败”的特征,却看不出任何刻意炼制毒丹的迹象——因为这本身就是林阳用真正的基础药材多次失败后产生的真实废渣。
那张从赵虎身上搜出的“古丹方”和另外两颗“废丹”,则被呈送到了戒律峰一位负责鉴定物证的老执事面前。老执事戴着单片水晶镜,仔细审视了丹方,又刮取了一点丹药粉末置于鼻尖轻嗅,再以特定玄器检测其能量残留,最终摇了摇头,对韩锋道:“丹方笔迹潦草匆忙,多处关键信息缺失,几味主药药性猛烈且相冲,凝丹条件更是荒谬…绝非正经丹师所为,倒像是某次胡乱臆想或抄录残缺所致。这丹药…药力狂暴混乱,火毒金煞交织,服之无异于饮鸩止渴,绝非淬体丹,说是未完成的爆体毒丹都算抬举它了。炼制手法粗劣至极,能炼出这东西,与其说是炼丹,不如说是瞎搞。”
所有的证据链——证人证言、物证丹方丹药、药渣分析、受害者状态——全都清晰无误地指向同一个结论:外门弟子赵虎,强抢同门林阳胡乱尝试炼制的危险劣丹,并不听劝阻擅自服用,最终导致自身灵力反噬,重伤濒死。林阳在此事件中,存在私自尝试炼丹、浪费宗门资源(低阶药材)的轻微不当行为,但主要过错在于赵虎的抢夺与自负。
韩锋看着汇总而来的卷宗,目光在那份关于林阳的最终判定意见上停留片刻。证据确凿,逻辑闭环,似乎无可指摘。他拿起笔,正准备签署初步处理意见…
“韩队长。”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只见管理外门丹房的李长老,不知何时来到了审讯室外,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韩锋笔尖一顿,抬起头:“李长老?您为何来此?”执法堂办案,寻常长老无权干涉。
李长老缓步走进,目光扫过桌上卷宗,淡淡道:“听闻此事涉及丹房和一枚…古怪丹药,老夫有些好奇。那名叫林阳的弟子,平日在我丹房做些清扫事务,手脚还算勤快,也…曾向老夫请教过一些药性相克的问题,言语间似对某些古方颇感兴趣。”他话说得平淡,却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林阳之前埋下的伏笔。
韩锋眼神微动:“哦?李长老觉得此子如何?”
“修为低微,悟性…看似平平。”李长老捋了捋胡须,话锋微妙一转,“只是,有时问的问题,角度略显奇特。至于此事…证据似乎很明确了,不是么?”他并未直接提出异议,但那句“角度略显奇特”和亲自前来关注的行为本身,就隐隐传递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暗示。
韩锋沉默了片刻。李长老在丹道一途虽不算宗师,但于外门也是权威,他的话自有分量。这看似无意的话语,与韩锋心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产生了细微的共鸣。
但,执法堂重证据。
韩锋最终还是在卷宗上签署了意见,内容与初步判断一致。他合上卷宗,对李长老道:“多谢李长老提供情况。执法堂会依规处理。”
李长老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只是转身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思索之色。
所有的问询与调查在高效而冷硬的流程中结束。证据确凿,链条完整,目击者众,结论似乎已无可动摇。林阳被告知暂时可回住处,但不得远离,需随时配合后续可能的情况核实。
当他低着头,跟着一名执法弟子走出戒律峰偏殿那沉重的大门时,外界的光线略微刺眼。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那口憋了很久的、混合着“委屈”、“后怕”与“如释重负”的气息。
这场风暴的第一轮冲击,他看似安然度过。所有的“人证”与“物证”,都在他精心的布局和引导下,完美地指向了对自身有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