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事件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另一种更为绵长、更具腐蚀性的声浪，已如初春的毒瘴，悄无声息地在外门乃至部分内门区域弥漫开来。这声浪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无数窃窃私语、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刻意压低的嗤笑编织成的网，缓慢地缠绕上林阳这个名字。
源头已不可考，或许是从那几个与林阳同乘云舟来自青阳城的少年口中漏出，或许是由某些嫉恨苏沐月天赋与容貌的内外门弟子刻意散播，又或者，仅仅是这庞大宗门内部无聊氛围下自然滋生的谈资。内容却惊人的一致：那个新来的外门弟子林阳，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测玄石前原形毕露，只能待在灵气稀薄的外门底层挣扎；他之所以能来到青云宗，全凭一纸早已作废的婚约，沾了苏沐月苏仙子的光；如今婚约不再，他却仍像块甩不掉的烂泥，靠着昔日那点微末关系，妄图攀附内门天骄，简直是不知羞耻，吃相难看至极。
“软饭林”这个绰号，不知从谁开始叫起，迅速变得人尽皆知。
这日午后，林阳刚结束在藏书阁底层的冗长阅读，腹中微饥，便朝着喧闹的公共食堂走去。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袍，步伐平稳，面色如常，仿佛对周遭逐渐变得异样的氛围毫无所觉。
食堂依旧人声鼎沸，气味混杂。但当林阳走入排队领取食物的队伍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出现了。他身前身后的几名弟子，似乎不经意地加快了动作，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仿佛靠近他会沾染什么晦气。两侧餐桌上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或麻木，多了许多毫不掩饰的鄙夷、轻蔑，以及一种等着看笑话的戏谑。
“啧，看谁来了。”
“脸皮真厚，还敢来食堂吃饭？”
“换我早躲屋里没脸见人了，人家倒好，跟没事人一样。”
“可不是嘛，毕竟‘软饭’也能管饱不是？哈哈……”
低语声并不响亮，却像苍蝇的嗡鸣，精准地钻进耳朵，断断续续，黏腻恼人。几个明显是依附某位内门弟子的外门执事，坐在不远处较好的位置上，一边用餐，一边毫不避讳地对着林阳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
林阳仿佛聋了一般，对所有的议论和目光视若无睹。他平静地走到领取食物的窗口，递上自己的身份令牌，支付了微不足道的两点贡献，换取了一份最普通的麦饭和寡淡的菜汤。他端着粗糙的陶碗，目光在拥挤的食堂内扫过，寻找空位。
大部分桌子都已坐满，唯有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只坐了一个人——是张铁。他正埋着头，有些局促不安地快速扒着饭，似乎想赶紧吃完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也听到了那些流言，憨厚的脸上带着为难和一丝对林阳的同情。
林阳径直走了过去，在张铁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张铁抬起头，看到是林阳，愣了一下，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道：“林…林师弟，你来了。”声音有些干涩。
林阳点点头，拿起木勺，开始安静地进食。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咀嚼认真，仿佛眼前的粗粝食物是什么美味珍馐。
他们的安静，反而衬得周围的窃窃私语更加清晰。
“……就他那样，玄士九阶？我看是测玄石出毛病了吧？怕是连七阶都没有！”
“听说在青阳城就是靠着苏仙子家才有点名气，不然谁认识他啊？”
“现在婚约没了，还死皮赖脸待着，指望着苏仙子念旧情施舍点呢？”
“苏仙子何等人物，岂会再理会这种废物？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语越来越不堪入耳。张铁的脸色涨得通红，握着勺子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怒目而视。但他性格怯懦，又势单力薄，那目光毫无威慑力，反而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
“看哪！那傻大个还想替‘软饭林’出头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呗！哈哈！”
张铁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真的做什么，只能憋屈地低下头，用力戳着碗里的饭。
就在这时，林阳却忽然放下了勺子。他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甚至嘴角还牵起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自嘲弧度。他看向那几个笑得最大声的弟子，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附近几桌人的耳中：
“诸位师兄说得是。”他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林某资质平庸，能入青云宗外门，已是侥幸。昔日确是仰仗苏家颇多，此乃实情，无需讳言。”
他这话一出，不仅那几个嘲笑的弟子愣住了，连张铁也愕然地看向他。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都聚焦过来，想看看这“软饭林”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林阳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无奈”与“认命”，继续道：“如今既入宗门，前尘已断，唯有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任务，赚取微薄贡献，勉强维持修行罢了。至于其他……实非林某所能奢望。诸位师兄天赋异禀，前程远大，还是莫要在我这等无用之人身上，浪费宝贵光阴了。”
他这番话，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完全坐实了流言中“废物”、“靠关系”、“自知之明”的标签。原本准备看他恼羞成怒或狼狈辩解的人，顿时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倍感无趣。那些刻薄的嘲笑和攻击，在他这番“坦然承认”面前，反而失去了继续的动力。
几个带头讥讽的弟子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继续骂？对方都承认自己是废物了，再骂反而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嘲笑？对方一副“你们说得对”的样子，还有什么可嘲笑的？
最终，一人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其他人也觉得索然无味，议论声虽然未绝，但明显减弱了许多，焦点也逐渐从他身上移开。
林阳重新拿起勺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段无关紧要的对话。
张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道：“林…林师弟，你…你怎么能…他们那么说你…”
林阳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眼看了看张铁，目光平静无波，低声道：“张师兄，他们说的，并非全错。我资质确实寻常，能来宗门，也的确与苏家有关。既然是真话，由他们说去，又何妨？争辩无用，反惹麻烦。不如省下力气，多赚几点贡献实在。”
他的语气那般自然，那般理所当然，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并将之视为生存的常态。张铁张了张嘴，看着林阳那副逆来顺受、甚至有些“麻木”的样子，心中原本的不忿渐渐被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悲哀所取代。他只觉得林师弟真是太可怜了，被欺负成这样还要自己忍下委屈。
他哪里知道，在林阳那平静的眼眸深处，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深海。那些恶意的流言，于他而言，不过是耳边清风，甚至是他主动引导、用以巩固自身“废柴”人设的绝佳材料。他们笑他吃软饭，笑他废物，正合他意。这层厚厚的、令人鄙夷的伪装，将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能让他更安心地蛰伏于阴影之下，进行无人察觉的积累与窥探。
“软饭”之名？他根本不在意。他咀嚼着粗糙的麦饭，味同嚼蜡，心中计算的，却是如何利用今晚的时间，再去一趟藏书阁，验证白日里从某本残破游记中看到的、关于后山某处异常地脉的模糊记载，是否与青云碑的符文存在某种隐晦的联系。
周围的窃窃私语依旧如蚊蚋般嗡嗡作响，但那道坐在角落安静用餐的灰色身影，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污言秽语悄然隔绝。他不在乎这场围绕他展开的喧嚣闹剧，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这简陋食堂的屋顶，投向了青云宗更深、更远的隐秘之处。
流言如刀，却斩不动潜龙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