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底层走出,林阳的心神并未完全从那些蒙尘古籍所编织的庞大信息网络中抽离。无数山川地貌的轮廓、奇闻异事的碎片、草木矿藏的特性,乃至那些扭曲古老的文字符号,依旧在他识海深处与《玄天秘录》的浩瀚知识彼此碰撞、交融、印证。他缓步行走在外门区域的青石板路上,看似与周围那些行色匆匆、或为任务奔波、或为修为苦恼的灰衣弟子并无二致,但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微光,却昭示着他思维的疾速运转与远超表象的洞察。
他并未径直返回丁字区那间僻静的石屋,而是看似随意地沿着一条人流稍多的主路信步而行。这条路通往宗门腹地一处巨大的广场——青云广场。此广场乃是外门弟子聚集、切磋、交换信息,乃至宗门举行大型集会之所,平日便颇为热闹。今日似乎更是如此,远远便能听到人声鼎沸,玄气碰撞的呼啸声、弟子们的喝彩与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的声浪。
林阳神色平静地融入广场边缘的人流。广场以巨大的黑曜石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流云与周围巍峨殿宇的轮廓。不少弟子正在广场中央划出的特定区域内切磋较量,玄光闪烁,劲风四溢。更有许多小团体聚在一处,或交换着任务情报,或低声议论着宗门近日的传闻,其中似乎隐约还能听到“赵虎”、“丹药”、“自食其果”等零星字眼,伴随着几声幸灾乐祸的低笑。林阳对此恍若未闻,目光淡然扫过那些热火朝天的切磋场面,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途径此地的看客。
他的脚步,却在不经意间,朝向广场正北方位缓缓移动。
那里,并非切磋区域,也无人聚集喧哗,反而显得有几分异样的空旷与肃穆。一座巨大的碑体,寂然矗立于广场北端,背倚着数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枝干虬结如龙、叶片苍翠欲滴的古松。其高度足有三丈开外,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厚重的青黑色,似石非石,似玉非玉,材质莫名。碑体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风雨侵蚀和岁月打磨留下的天然痕迹,但在那粗糙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坚不可摧的质感。阳光洒落其上,竟无多少反光,仿佛被那深沉的青黑色彻底吸纳吞噬。
这便是青云碑。
它静静屹立,与广场南端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亘古以来便冷眼旁观着脚下宗门的兴衰更迭、弟子们的来来往往。许多弟子从其附近走过,大多只是随意瞥上一眼,便不再关注。对于绝大多数青云宗弟子而言,此碑乃是自入门起便已存在的景物,据传是开派祖师偶然所得,立于此处作为宗门象征,年代久远,除了质地坚硬异常、难以损毁外,并无任何神异之处,早已沦为司空见惯的背景点缀。甚至有些新入门的弟子,会好奇地上前触摸,感应片刻后发现毫无玄气波动,也就悻悻然离去,转而投身于更能提升实力的功法修炼或资源争夺中去。
林阳随着稀疏的人流,逐渐靠近。他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新弟子应有的好奇与打量,目光落在碑体之上,如同所有初次认真观察此碑的人一样,细细审视。碑体正面刻着两个巨大的古字——“青云”,笔力雄浑,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开宗立派的磅礴气势,但这二字显然是后世所刻,与碑体本身的古老气息并非一体。除此之外,碑身再无任何文字记述。
然而,当林阳的目光掠过那两个大字,仔细探究碑体本身,尤其是其侧面与背面时,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上面,铭刻着东西。
并非文字,而是无数道极其繁复、古老、诡异的纹路。
这些纹路深深浅浅地镌刻在青黑色的碑体之中,大多已被岁月磨蚀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分辨出那绝非天然形成,而是某种人为的、极具目的性的刻印。它们并非装饰性的图案,更像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杂乱无章又似蕴藏着某种极深规律的符文,或交叉,或盘旋,或断裂,或勾连,布满了碑身的大部分区域。许多纹路的走向与形态,与他这几日在藏书阁底层看到的那些最为古老的兽皮卷、骨片上记载的某些神秘符号,竟有几分遥相呼应的神韵。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弧,悄然窜过林阳的心头。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一下,随即又舒展,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观察神态,甚至为了更贴合一个普通外门弟子的行为,他还伸出手指,如同那些好奇者一般,轻轻触碰了一下碑体侧面一道较深的刻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粗糙,与寻常岩石无异,确实感知不到丝毫的能量波动。
“别费劲了,师弟。”旁边一个刚好路过的老弟子见他看得认真,随口道,“这破碑除了硬,啥也没有,摸不出花来的。有这功夫不如去练功场多打坐一会儿。”
林阳闻言,收回手指,转向那老弟子,脸上露出一丝略显腼腆和受教的笑容:“多谢师兄提点,只是初来乍到,看着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神态语气,将一个略有好奇又有些怯懦的新弟子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那老弟子摆摆手,自顾走了。
林阳也仿佛失去了兴趣,转身似要离开,步伐不快,如同闲逛。然而,就在他转身背对青云碑,看似注意力已完全转移的刹那——
他识海深处,《玄天秘录》的基础法门无声无息地运转开来。并非全力催动,而是以一种极其隐晦、极其精妙的方式,将一丝灵觉如同触须般,悄然向后延伸,极其轻柔地“触碰”向那座沉默的青黑巨碑。这一下感知,并非为了探查能量,而是直指其本源气息与构成纹路的深层意蕴!
就在那丝灵觉与碑体接触的千分之一刹那!
轰!!!
林阳的整个识海,仿佛于无声处炸响一道惊天霹雳!
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苍茫、古老、甚至带着一丝……悲怆与威严的气息,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龙骤然睁开了眼眸,通过那丝灵觉,悍然冲入他的感知!那气息并非玄气能量,而是一种更为本质、更为崇高的存在印记!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玄天秘录》自行剧烈震荡起来,并非受创,而是共鸣!秘录之中,那些记载于无尽知识最深处的、关于天地间最古老最神秘之地——“玄帝遗迹”的零星信息,尤其是关于守护、封印、界域之类的核心符文图谱,瞬间自主浮现,光芒大放!
眼前青云碑上那些原本杂乱无章、模糊不清的古老纹路,在这一刻,于林阳的“眼中”骤然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化作了流淌的星河,旋转的宇宙!其中将近三成的纹路,其根本的“道韵”,其构成的“法则轨迹”,竟与他脑海中《玄天秘录》所记载的、属于“玄帝遗迹”的某种核心守护符文……惊人地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那根本就是同源而出,只不过眼前碑文上的更为残缺、更为模糊、更为古老!
如同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文字,在不同地域演化出的不同变体,但其核心的“魂”,未曾改变!
这青云碑,绝非简单的宗门纪念物!它极有可能……是某处“玄帝遗迹”的人口守护碑?或者是一块指引之碑?甚至可能是从某处遗迹中断裂分离出来的残体?!
巨大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席卷了林阳的整个心神。饶是他心志坚毅远超常人,此刻也险些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瞳孔剧烈收缩的冲动几乎要破体而出!背心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他终究是林阳。
就在那惊涛骇浪即将冲破平静表象的极限瞬间,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凉,直坠丹田。《玄天秘录》的玄妙心法自主护持灵台,强行将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与骇然死死压住,禁锢于内心深处。他外露的肢体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即将迈出的那一步稳稳落地,节奏都未曾乱上一分。唯有那垂在身侧、掩于袖中的手掌,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攥紧成拳,用力之大连指节都微微泛白,借此宣泄着内心那无法言说的巨大震动。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放缓脚步,就那样保持着均匀的速度,仿佛只是随意逛了逛广场,看腻了那无趣的石碑,继续向着丁字区的方向走去。
阳光照在他平静的侧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之下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沉重而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青云宗…青云碑…玄帝遗迹…
原来如此!原来线索,一直就以这种最直接、最堂而皇之,却又最容易被忽略的方式,屹立在此处,被所有人视若无物!
巨大的惊喜与更深的警惕如同交织的蔓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神。前路似乎豁然开朗,却又骤然布满了更加深邃莫测的迷雾。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锐利如剑的光芒一闪而逝,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平静所覆盖。
脚步踏在返回石屋的路上,沉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