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刺破林府上空积压数日的阴霾，将冰冷的光线投在匆忙挂起的褪色红绸上，那些仓促翻找出来的旧年节庆装饰在廊柱间无精打采地垂着，如同敷衍的伤口包扎，勉强遮盖着门板上被玄甲卫重靴踹裂的痕迹与门槛处洗刷不去、渗入木纹的暗褐色血渍。
府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怪异氛围——灶房方向飘来久违的炖肉香气，混杂着廉价酒水开封后的刺鼻味道，下人们脚步虚浮地穿梭于庭院，脸上堆着劫后余生的、近乎谄媚的喜气，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时不时惊惶地瞥向内院深处，那里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得每个人心头一颤，提醒着这场“胜利”底下那未愈的创口与摇摇欲坠的根基。
前院临时支起的几张油腻木桌旁，几个旁系子弟——以林浩为首——正唾沫横飞地围坐着，粗瓷碗里的劣酒被用力碰得叮当乱响。“痛快！李家那群狗娘养的，平日里趾高气扬，没想到一夜之间连祖坟都让人刨了！满门抄斩！真是苍天有眼！”林浩满面红光，用力拍打着桌面，震得碗碟跳动，仿佛那雷霆手段是他亲自施展。
“要我说，定是城主大人圣明烛照！早就看穿了李魁那老狗包藏祸心！否则怎会如此迅雷不及掩耳？那黑风峡埋得那么深的脏物，说挖出来就挖出来了！”旁边一个瘦高子弟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夸张的敬畏。
“可不！听说带队的影七大人，那是城主府心尖上的利刃！他亲自从李魁书房暗格里起出栽赃咱们林家的计划书时，李老狗那脸，啧啧，比死了三天还白！”众人哄笑，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与对城主府“明察秋毫”的肉麻吹捧，仿佛忘却了数日前林家被兵围府邸、家主下狱时的绝望，更无人深究，为何城主府能在李家经营百年的府邸中，如入无人之境般精准起获那要命的铁证。
就在这喧嚣鼎沸、歌功颂德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瓦片之时，林阳的身影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通往后院的月洞门里“飘”了出来。他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那身浆洗得发白的旧绸衫袖口和前襟处，赫然沾染着几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那是爷爷咳出的鲜血。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红肿如桃，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眼神涣散而茫然，仿佛刚从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挣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湿漉漉的布巾，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擦去什么，却又徒劳无功。
他这副失魂落魄、惊魂未定的模样，瞬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前院喧腾的炭火上。“阳…阳少爷？”一个端菜路过的粗使丫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托盘差点脱手。林浩等人的高谈阔论也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钉在林阳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阳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扰，茫然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慢地扫过，最终落在林浩身上，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的哭腔：“浩…浩哥……爷爷…爷爷他…又咳血了…好多…好多……”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会崩溃大哭，那攥着染血布巾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无力垂下，像个被彻底吓坏的孩子。
这副惨状，瞬间冲淡了众人心头的狂热，一丝夹杂着怜悯与庆幸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庆幸这灭顶之灾终于过去，怜悯这“废柴”少爷虽然“福星高照”躺赢了家族的翻身仗，却要面对至亲垂危的残酷现实。
“咳，阳弟莫慌，王医师不是说了么，爷爷这是伤了根基，需要静养。”林浩脸上的红光褪去，换上一副兄长的沉稳姿态，起身拍了拍林阳单薄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林阳身体晃了晃，“眼下最重要的是咱们林家重获新生！这才是天大的喜事！至于幕后那位路见不平、给城主府递了匿名信的高人……”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阳茫然无措的脸，试图从那红肿的眼底捕捉到一丝心虚或得意，“阳弟这几日都在府里忧心爷爷，可曾留意到有什么生面孔在府外徘徊？或是听到什么风声？”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屏息凝神，连端酒的下人都停下了动作。林家能绝地翻盘，那封揭露李家栽赃、精准指出黑风峡埋藏点的匿名信，是扭转乾坤的关键！若能找到这位神秘恩人，攀上关系，对林家、对个人，都是难以估量的机缘！
林阳像是被林浩的问题问懵了，红肿的眼睛费力地眨了眨，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茫然地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困惑：“生…生面孔？没…没注意啊…我…我就守着爷爷，外面…外面吵得很…都是马蹄声…还有人在哭…我…我害怕…”他语无伦次，仿佛还沉浸在家族遭难时的恐惧中，身体甚至配合地瑟缩了一下，攥着血布巾的手更紧了。
这副窝囊又可怜的样子，彻底打消了林浩等人的疑虑——这样一个六神无主、只顾守着病榻的“废柴”，怎么可能和那翻云覆雨的神秘高人扯上关系？简直是对智谋的侮辱！
“好了好了，浩儿，莫要再问了。”坐在主位一直沉默的三长老林远山终于开口，他须发皆白，浑浊的老眼扫过林阳袖口的血迹和那张凄惶的脸，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安抚，“阳儿这几日衣不解带侍奉床前，孝心可鉴。眼下家主伤势为重，至于那位匿名恩公，想必是位真正的世外高人，行事低调，不欲人知。我们林家只需铭记这份恩情，感激城主大人明断即可。”
他顿了顿，看向林阳的眼神温和了些，“阳儿，你也别太忧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爷爷定会好起来的。你这次啊，真是咱们林家的‘福星’，大难临头，自有贵人相助，躺赢也是赢嘛！”这“福星”二字，带着长辈对不成器晚辈的宽容调侃，也彻底给林阳在这次家族剧变中的角色定了性——一个懵懂无知、纯粹靠天上掉馅饼好运气的幸运儿。
“是啊是啊，阳少爷这次可真是躺赢啊！”旁边几个心思活络的旁系子弟立刻笑着附和，有人甚至大着胆子又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力道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阳少爷这福气，往后可要罩着兄弟们啊！”
林阳像是才从巨大的悲痛和茫然中稍微回神，被拍得一个趔趄，抬起那张犹带泪痕的脸，对着众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憨厚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嗯”声，仿佛真的为这“躺赢”的福气感到一丝不好意思和庆幸。
他这副模样引得众人又是一阵轻松的笑声，前院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推杯换盏声再起，对城主英明和神秘高人的猜测也再次成为席间主调。没人注意到，林阳低头用那染血的布巾胡乱擦拭脸上泪痕的瞬间，那掩藏在布巾褶皱下的嘴角，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他攥着布巾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上面沾染的，不仅仅是爷爷的鲜血，更是他亲手点燃、又亲手引导的复仇烈焰的余烬。深藏功与名？不，这只是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步。
他任由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声将自己淹没，像一个完美的木偶，扮演着林家需要的那个“废柴福星”，心中却如同冰封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一句无心的话语、乃至远处城主府望楼之上，那双如同鹰隼般穿透层层屋脊、牢牢锁定这座小院的探究目光。
喧闹是他们的，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落霞山脉的霞光深处酝酿成形。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块冰凉的金属片，其上的纹路在布料下无声流转，如同命运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