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惨白地悬在青阳城上空,将林府门楣上那张刺眼的城主府封条晒得发烫。府内死气沉沉,仆役们缩在廊下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大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绝望。几个旁系子弟昨夜收拾好的细软包袱就搁在脚边,只等风声再紧些便要翻墙逃命。管家老吴佝偻着背,一遍遍擦拭着本就纤尘不染的祖宗牌位,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在乌木供桌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林家百年基业,难道真要断送在他眼前?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敲击在青石板路上,震得林府门前的空气都在颤抖!紧接着是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以及战马压抑的响鼻!“砰!砰!砰!”沉重的拍门声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门!城主府令!”
门房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双手哆嗦着几乎抽不开沉重的门闩。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林家人的心脏——完了!定是来抄家灭族了!几个旁系子弟腿一软,瘫坐在地。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日光涌入,勾勒出门口一队玄甲卫士冰冷肃杀的身影,为首统领手中高举一面镌刻着咆哮雄狮的赤金令牌,令牌边缘在烈日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目光如电,扫过院内面如死灰的众人,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像惊雷般炸开在死寂的林府上空:“城主府令!经查,林家遭奸人李家栽赃陷害,勾结黑风寨、盗窃府库重宝、伪造通敌信函等罪名皆为子虚乌有!现已查明真相,真凶李家业已伏诛!即刻起,解除林府一切封禁!族长林震天无罪开释,稍后便归!林家冤屈,今日昭雪!”
话音落下,死寂。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管家老吴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干瘪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统领手中那面象征清白的令牌,瞳孔里先是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的震颤一圈圈扩散开来,最终化作滔天的狂喜洪流!
“呜……呜哇——!”一声撕心裂肺、仿佛压抑了千百年的嚎哭猛地从老管家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悲伤,是绝处逢生后灵魂的剧烈震颤!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埋进尘土里,瘦削的肩膀如同风中的枯叶般疯狂抖动,涕泪横流,口中反复嘶喊着含糊不清的呓语:“苍天有眼!老爷……老爷清白啊!林家……林家保住了!祖宗保佑啊!”
这声哭嚎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院内积压已久的阴云!仆役们如梦初醒,彼此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战栗,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族长要回来了!”,压抑的呜咽和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老天爷开眼了!”“我就说族长是冤枉的!”“李家那群天杀的畜生啊!”女眷们抱头痛哭,年轻的家丁们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狠狠砸向身边的廊柱,发泄着连日来的恐惧与愤怒。
几个旁系子弟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脚边的细软包袱踢到角落旮旯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瘟疫,随即又挤进欢呼的人群,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的激动笑容,大声附和着对李家的咒骂和对城主英明的颂扬。
林阳就是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混乱中,“闻讯”从自己偏僻的小院跑来的。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还挂着刻意没擦干净的汗水和灰尘,身上的粗布衣裳皱巴巴,领口歪斜,一副刚从惊慌失措中爬起来的狼狈模样。他挤在激动的人群边缘,脸上堆满了毫不作伪的、属于“林阳”这个废柴的狂喜,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在一片喧闹中格外刺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爷爷没事!城主大人英明!肯定是老天爷看我们林家可怜,显灵了!哈哈,我林阳果然是有福之人!”
他像个真正被巨大喜悦冲昏头脑的纨绔,手舞足蹈,甚至拉着旁边一个激动落泪的老仆转了个圈,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更多“福星少爷”的感慨。然而,在那双被狂喜表象掩盖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冷静到极致的深潭。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管家老吴哭得几乎昏厥,几个忠心的老仆围着他抹泪,这是真心的;那几个旁系子弟,一边高声附和,眼神却闪烁不定,时不时瞥向角落里的包袱,其中一人甚至悄悄用脚把包袱往更深的阴影里踢了踢——墙头草,不足为虑;更多的仆役则是纯粹的劫后余生,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有些茫然无措。
很好,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他维持着傻笑,心中却在精准计算着时间。爷爷……该回来了。
仿佛回应他心中所想,府门外再次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压石板路的辘辘声,比刚才卫队的声势小了许多,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洞开的大门,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青布小马车,在两名城主府轻骑的护送下,缓缓停在林府门前。车帘掀开,一只枯瘦、带着明显污迹和淤青的手颤抖着扶住了门框。随即,林震天佝偻的身影,在车夫的搀扶下,艰难地探了出来。
仅仅数日牢狱,这位曾经精神矍铄的林家族长,仿佛被抽干了脊梁。他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身上那件象征族长身份的锦袍皱巴巴地裹着,沾满了牢狱的污秽,袖口处还有几处明显的撕裂。他站在车辕旁,身形摇摇欲坠,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熟悉的门楣、门楣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族人,最后落在那些写着激动与狂喜的脸上。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劫后余生的豪言,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深埋在眼底、几乎要将这具枯槁身躯压垮的虚弱。
“老爷!”“族长!”“爷爷!”各种带着哭腔的呼喊瞬间爆发!管家老吴连滚带爬地冲在最前面,涕泪横流地想去搀扶,却因激动过度,腿软得几乎摔倒。
就在这悲喜交加的混乱中,林阳“哇”的一声爆发出比所有人都凄厉的哭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开人群,踉跄着扑到马车前!“爷爷!”他声音嘶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见到了主心骨。他扑上去,双手死死抓住林震天冰冷枯瘦的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支撑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在林震天沾满污迹的袍袖上,瞬间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孙儿不孝!孙儿没用!让您受苦了!呜呜呜……”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抖动,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自责、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伤,将一个无能、懦弱却又对祖父充满孺慕之情的废柴少爷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震天被他扑得微微一晃,枯槁的手下意识地反握住孙子年轻却同样冰凉颤抖的手。老人低下头,看着扑在自己怀里、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孙子,看着他红肿如桃、蓄满泪水的双眼,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与恐惧,几天来在阴暗牢狱中积攒的冰冷、绝望、愤怒与心力交瘁,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堤坝,从深陷的眼窝中汹涌滚落。
“阳儿……”林震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他颤抖着手,艰难地抬起,带着狱中沾染的污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重重地、一下下拍在林阳的手背上,试图传递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慰与愧疚,“苦…苦了你了…林家…多亏了…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攫住了他!佝偻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颤抖,灰败的脸色瞬间涌上骇人的潮红,他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咳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咳声空洞而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破旧皮革摩擦的杂音。
林阳脸色“骤变”,惊恐地尖叫:“爷爷!您怎么了?快!快扶爷爷进去!叫大夫!快叫大夫啊!”他手忙脚乱,似乎想用力搀扶,却又因“惊慌失措”而显得笨拙无力,只是徒劳地拍打着林震天的后背,眼泪流得更凶了。
管家和几个忠仆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与悲伤中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咳得背过气去的林震天从林阳怀里接过来,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簇拥着、哽咽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府内。
林阳被“挤”在一旁,踉跄着跟在后面,脸上泪痕交错,写满了真实的“恐惧”与“无助”,口中不断发出呜咽般的催促。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的人影缝隙中,他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寒潭深处的刀锋,瞬间锁定了林震天咳喘时捂嘴的指缝间,那抹刺眼而陌生的暗红血迹——那不是牢狱折磨的旧伤复发,而是某种更深沉、更致命的侵蚀!
爷爷的伤,远比想象中更重!这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他的心脏。但脸上的惊慌与泪水,依旧汹涌,完美无瑕。
林府大门在悲喜交加的喧嚣中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窥探的目光。府内,劫后余生的狂喜尚未完全散去,便被老族长沉重的病容蒙上了一层新的阴翳。仆人们忙着清扫庭院、准备汤药,脸上残留着喜色,眼神却多了几分忧虑的沉重。
管家老吴亲自指挥着将林震天安置回他阔别数日、却仿佛已隔经年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林阳一路“哭哭啼啼”地跟到卧房门口,被老吴红着眼眶拦下:“少爷,大夫马上就到,您先在外面候着,别扰了老爷静养……”
他抽噎着点头,像个真正六神无主的孩子,顺从地退到廊下,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滑坐在地,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任谁看去都是一个被巨大变故吓坏了的无用少爷。
然而,在那无人得见的阴影里,他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灵犀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蔓延,穿透厚重的门板,捕捉着房内的一切细微声响:林震天压抑而痛苦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鸣;老仆拧干热毛巾时水珠滴落的轻响;以及管家老吴压低嗓音、带着无尽悲凉的吩咐:“……去库房,把珍藏的那株三百年份的血参取来!快!老爷这伤……怕是熬不住了啊!”
血参?吊命之物!林阳的心猛地一沉。他维持着蜷缩的姿态,感知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林震天紊乱而衰弱的生命气息——那不仅仅是旧伤,更有一股阴冷、晦暗、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异种能量盘踞在老人心脉深处,正贪婪地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机!牢狱之灾只是引子,真正的毒手,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是李家?还是……城主府中另有黑手?
无数冰冷的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碰撞。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顺着穿堂风飘了过来,是几个旁系子弟在偏厅角落里的私语。“……嘿,我就说嘛!城主大人明察秋毫,怎么可能冤枉好人!”“就是!定是那匿名信起了大作用!不知是哪位贵人暗中相助啊?”“管他谁帮的,反正李家倒了,咱们林家否极泰来!听说落霞山脉那边有秘境要开?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咱们林家这次可不能错过了!”“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真是老天开眼,咱们那位‘福星’少爷,傻人有傻福,躺赢啊!哈哈……”
轻佻的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庆幸。林阳埋在臂弯里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深藏功与名?很好。这正是他想要的。废柴福星的人设,完美地掩护了阴影中的獠牙,也麻痹了那些潜藏在更深处、可能比李家更危险的敌人。
他维持着那副受惊鹌鹑般的姿态,一动不动,唯有灵犀感知牢牢锁定着卧房内林震天每一次艰难的呼吸。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蜷缩的身影旁投下长长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阴影。林家的曙光已然降临,但这光明之下,新的暗流与杀机,正悄然涌动。爷爷体内那致命的毒伤,如同一根无形的线,将看似尘埃落定的局面,再次引向深不可测的迷雾。
落霞秘境……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片冰冷坚硬的、刻有奇异纹路的金属片。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这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且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