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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彻骨,渝关以北的旷野上,枯草覆霜,衰杨瑟缩,风卷着沙砾掠过大地,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

当那面玄底金边的“吴”字大旗取代了契丹狼头纛,高高飘扬在渝关残破的敌楼之上时,远道而来的契丹大军主将、惕隐耶律德光,在千里镜中看清这一幕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如同窗外凝结的寒霜。

他麾下五万精锐,宫帐军身披镔铁锁子甲,部族军手持狼牙棒,奚霫联军腰挎弯刀,旌旗如林,人马如海,奔腾而来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如同移动的乌云,裹挟着踏碎山河的气势。

然而,这滔天兵锋,却在雄关易主的现实前,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连带着那股睥睨天下的气焰,也消散了大半。

“好个南人!好快的速度!”耶律德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年不过三十,却已久经战阵,曾随父汗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面容粗犷,鹰视狼顾,身此刻却因愤怒而微微抖动,貂毛凌乱地贴在甲片上。“耶律苏这个废物!误我大事!”

他原本的计划完美无缺:耶律苏率先锋万余骑,先缠住甚至歼灭那支孤军深入的吴军偏师,挫其锐气;自己则亲率主力大军随后压上,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抵渝关,届时关内守军见援军至,必会开门接应;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扑正在幽州城下苦战的吴军主力后背,与幽州守军里应外合,一举将杜仲部围歼,彻底扭转燕云战局!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渝关竟落在了吴人手里!

那支本该被吃掉的偏师,非但没被吃掉,反而成了插在契丹大军咽喉要害的一根毒刺,将南下的通道死死堵住。

“惕隐!吴狗刚刚夺关,立足未稳,城防必然残破,守军疲敝!请给我万人,一个时辰内,必为大军夺回此关!”一员契丹猛将拍马出列请战,声若洪钟震得帐帘微动。

他是耶律德光的族弟耶律斜轸,素以勇悍着称,去年在云州城下曾单骑冲阵,斩杀过唐军主将,此刻眼中满是嗜血的渴望,手中弯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耶律德光眼中凶光闪烁,死死盯着帐外那面刺眼的吴旗,即便隔着数里,那玄底金边的旗帜依旧清晰可见,以及关墙上隐约可见正在匆忙奔走加固防务的吴军士卒。

他知道耶律斜轸说得有理,此刻是攻关的最佳时机,一旦让吴军喘过气来,凭借渝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再想拿下就难如登天。

“好!”耶律德光猛地一挥手,杀气腾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耶律斜轸,着你率本部万人,即刻攻关!不要吝惜人命,我要在日落前,看到我的狼头旗插上城头!若误了时辰,提头来见!”

“遵命!”耶律斜轸狞笑一声,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拔出弯刀指向渝关方向,大吼着策马奔向本阵。马蹄踏过冻土,溅起阵阵冰屑,如同敲响了进攻的战鼓。

苍凉的牛角号声再次响彻旷野,低沉而悠远,与吴军关内急促的战鼓声形成压抑的对峙,仿佛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半空碰撞。

契丹军阵中,数以千计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那是用粗木拼接而成,梯身绑着防滑的麻绳,推着蒙着生牛皮的楯车,生牛皮经过油脂浸泡,能抵御箭矢和火油,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渝关汹涌扑来。

更后方,契丹的弓箭手弯弓搭箭,开始抛射,密集的箭雨划着弧线,越过冲锋的队伍,叮叮当当地砸在关墙垛口和吴军匆忙竖起的榆木盾牌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关墙之上,崔协按剑而立,冰冷的甲叶上凝结着寒霜,更冷的是他的眼神。

他身上的明光铠沾着昨日夺关时的血污,虽已擦拭,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石守信站在他身侧,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的夺关血战消耗了他大量体力,左臂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被契丹游骑的流矢所伤,但他的战意却愈发高昂,手中的长槊被握得紧紧的,槊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

“弩车!对准楯车!放!”崔协的声音嘶哑却稳定,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冲在最前面的契丹楯车,那些移动的“堡垒”是攻城的最大威胁,必须先将其摧毁。

残存的五架吴军炮车和十张床弩再次发出怒吼,车轴因巨大的后坐力而剧烈颤抖,连关墙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这次装填的不再是震天雷,而是沉重的石弹和巨大的弩箭,石弹是从附近山上开凿的花岗岩,每颗重达百斤,弩箭则是用桑木为杆、铁为镞,长达三尺有余。

石弹呼啸着砸入契丹冲锋的队伍,往往能带起一溜血胡同,将契丹兵砸得骨断筋折;巨弩则精准地射向楯车,强大的动能足以将生牛皮和木车射穿甚至掀翻,露出后面惊慌失措的契丹步兵。

“弓弩手!自由抛射!压制后续敌军!”石守信接过亲卫递来的硬弓,拉满弓弦,瞄准一名正在指挥的契丹百夫长,一箭射出。

箭矢如流星般掠过半空,正中那百夫长的咽喉,对方闷哼一声,从马上栽倒在地。

“滚木礌石!准备!”崔协的目光扫过城下,见契丹兵已冲到关墙下五十步内,立刻下令。

早已准备好的吴军士卒,两人一组,抬起碗口粗的滚木,或是抱着人头大小的礌石,待契丹兵靠近,便狠狠推下。

滚木带着呼啸声砸向人群,能将数名契丹兵撞倒在地,礌石则如同冰雹般落下,砸在头盔上便是一声脆响,往往能直接将人砸晕。

命令一道道下达,关墙上的吴军虽然疲惫,却依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和严明的军纪,顽强地组织着防御。

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不断有契丹兵中箭倒地,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前冲。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不断被关墙吞噬,却又仿佛无穷无尽,从地平线尽头源源不断地涌来。

终于,有契丹兵冲过了死亡地带,将云梯靠上了城墙。

惨烈的蚁附攻城开始了。

契丹人彪悍勇猛,口中咬着弯刀,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有的甚至不顾身上中箭,依旧疯狂地向上冲。

城头吴军则用长矛向下捅刺,长矛不够长,就用短刀砍、用斧头劈,有的士卒甚至直接用脚踹云梯,将攀爬的契丹兵踹下去。

滚木礌石不断落下,更有士卒提着烧开的金汁,杀伤力极大,一旦泼到身上,便能瞬间造成严重灼伤,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城头,令人头皮发麻。

石守信大吼一声,亲自带着一队刀斧手冲到一处云梯密集的垛口。

那里已有三名契丹兵爬上了城头,正与吴军士卒厮杀。

石守信手持长槊,左刺右挑,槊尖寒光闪烁,瞬间便将两名契丹兵挑下城头。

第三名契丹兵见状,挥刀向他砍来,石守信侧身躲过,反手一槊,将其钉在城墙上。

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觉,抹了把脸,继续指挥士卒抵御后续的进攻。

崔协则冷静地指挥着预备队,哪里告急便支援哪里。

他见西城角楼处压力过大,立刻抽调两百名精锐过去支援,同时下令将库房中最后的二十枚震天雷搬到城头,待契丹兵密集时投掷。

震天雷落地爆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每次都能清空一小片区域,暂时缓解攻城压力。

耶律斜轸在后方看得双目赤红,连连怒吼催促,手中的马鞭不断抽打身边的亲兵,让他们去督促前线士兵进攻。

见有小头目退缩,他甚至亲自冲上去,一刀将其斩杀,将首级挑在马槊上示众,吼道:“后退者,此为下场!”但面对如此雄关和拼死抵抗的吴军,他的万人队如同撞上礁石的浪头,虽然声势骇人,却始终无法将礁石击碎。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日头偏西,夕阳的余晖洒在战场上,将关墙和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关墙下契丹人遗尸累累,血流漂杵,尸体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部分护城河的入口。

幸存的契丹兵早已没了最初的锐气,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疲惫,进攻的节奏越来越慢。

耶律斜轸看着麾下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而城头的吴旗依旧飘扬,心中充满了绝望。

耶律德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站在高台上,用千里镜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他没想到吴军的抵抗如此顽强,更没想到这座关隘在易主之后,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防御力。

再这样下去,别说日落前拿下渝关,恐怕他的万人队都要折损在这里。

“鸣金收兵!”眼看伤亡惨重,士气已堕,耶律德光不得不咬着牙下达了命令。

继续强攻只是徒增伤亡,毫无意义。

苍凉的收兵号角响起,如同疲惫的叹息。

幸存的契丹兵如蒙大赦,丢盔弃甲,潮水般退了下去,只留下关城下满地狼藉的尸首和哀嚎的伤兵。

有的伤兵被同伴遗弃,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呻吟,声音在旷野中回荡,令人不忍卒闻。

关墙上,吴军士卒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但欢呼声中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许多人直接瘫坐在城头上,大口喘着粗气,有的则靠在垛口边,拿出水囊喝着水,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崔协和石守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首战虽胜,但这仅仅是开始,耶律德光的主力未受重创,接下来的攻势必将更加疯狂。

“清点伤亡,加固城防,收集箭矢,救治伤员,抓紧时间休息!”崔协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眉宇间的倦色难以掩饰。

他走到城墙边,看着城下的尸体,心中清楚,这场战斗的代价是沉重的。

首日防守,吴军伤亡便已达数百人,其中阵亡近百人,多是被契丹箭矢所伤,或是在肉搏中战死。

夜幕降临,渝关内外灯火通明。

契丹大营连绵数里,篝火如同繁星般点缀在旷野上,人喊马嘶声不绝于耳,显然在准备更多的攻城器械,从远处传来的锯木声和打铁声可以判断,他们正在赶制更大型的云梯和撞车。

而关内吴军则彻夜不休,民夫和士卒一起,搬运石块木料,修补白天被损毁的垛口,将库房中缴获的箭矢一捆捆运上城头,同时将城下契丹兵的尸体拖到远处焚烧,防止引发瘟疫。

消息通过快船迅速传至泊于附近海域的吴军水师主帅徐忠处。

楼船“镇海”号如同一座海上堡垒,停泊在离海岸线数里的海面上。船身庞大,分为三层,底层是货舱和马舱,中层是士卒的住处,上层是指挥台和弩箭舱。

此时,指挥台上火光通明,徐忠正站在窗前,看着来自渝关的军报,眉头紧锁。

军报是用蜡丸密封的,上面详细描述了首日攻防战的情况,以及契丹大军的动向。

“渝关…已成全军命门所在。”徐忠对身旁的副将周禾沉声道。

周禾是他的老部下,随他跨海征闽,经验丰富。徐忠指着海图上渝关的位置,继续说道:“崔协、石守信虽勇,然兵力寡少,不足两万,且多是疲惫之师,苦守孤关,面对耶律德光数万大军日夜猛攻,恐难持久。一旦渝关有失,契丹铁骑便可长驱南下,杜大将军顿兵幽州坚城之下,腹背受敌,粮草断绝,大势去矣!”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沉声道:“传令!命‘伏波’‘荡海’‘凌涛’三营,即刻挑选三千精锐登岸!将船上所有备用重型床弩、攻坚器械、以及一半的震天雷火器,全部卸下,由副将陈璋统领,火速驰援渝关!告诉陈璋,他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协助崔、石二将守住渝关!关在人在,关失人亡!若渝关有失,提头来见!”

“得令!”周禾凛然应诺,快步离去。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耽搁。

很快,海面上舢板往来如织,如同穿梭的鱼群。三千水师精锐穿着轻便的皮甲,手持弯刀和弩箭,迅速登上舢板,向着岸边划去。

同时,船上的绞车开始运转,将重型床弩、震天雷等器械吊放到舢板上。这些水兵常年在海上操练,纪律性极强,虽不擅陆战,但操作弩炮、投掷火器却是行家里手。

他们在陈璋的带领下,打着火把,连夜向着渝关方向急行军。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连成一条长龙,如同一条火龙,照亮了通往渝关的道路。

接下来的三日,渝关彻底化作了血肉磨坊。

耶律德光铁了心要拿下此关,他深知渝关的重要性,一旦错过这个机会,等吴军援军赶到,再想夺取就难了。

他不计代价地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猛攻,每日从清晨到深夜,攻势从未停歇。

数以万计的契丹士兵如同疯魔般,顶着城头倾泻而下的箭雨、石弹、火油和震天雷,疯狂冲击着城墙。

云梯断了就用尸体堆成“肉梯”,楯车毁了就顶着门板甚至同伴的尸体冲。关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后来者甚至需要踩着厚厚的尸堆才能接近墙根,尸体腐烂的气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吴军的抵抗同样惨烈至极。有了水师援兵和重型器械的补充,防守火力一度大增。

水师带来的十架大型床弩,射程远达三百步,威力巨大,每射出一箭,都能穿透数名契丹兵的身体,给契丹人造成了巨大杀伤。

震天雷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每次在契丹密集队形中爆炸,都能清空一大片区域,暂时遏制住进攻的势头。

但契丹人的攻势仿佛永无止境。

他们仗着人多,采用车轮战术,将五万大军分为五队,每队一万人,轮番上阵,不分昼夜地猛攻。吴军士卒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许多人连续作战十几个时辰,眼睛都熬红了,手中的兵器都快握不住了。

伤亡急剧上升,三天时间,守军伤亡已超过两千人,其中阵亡近千人,几乎占了总兵力的十分之一!

关墙上处处是血污残肢,有的垛口被石弹砸塌,露出里面的夯土;有的地方被火油焚烧,焦黑一片。

来不及运下的阵亡者遗体只能暂时堆在角落,用草席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火硝味。寒风掠过城头,卷起阵阵血雾,如同地狱的景象。

石守信左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浸透了布条,他却只是简单地重新包扎了一下,依旧奋战在第一线。

他的嗓子早已喊哑,只能用手势指挥士卒,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透着不屈的光芒。

崔协数日未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全靠嚼着干硬的麦饼和喝着冷水支撑着。

他不断巡视防线,哪里最危险他就出现在哪里,用嘶哑的声音鼓舞着士气:“兄弟们!坚持住!守住渝关,就是守住我们的家乡!守住陛下的信任!契丹狗贼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的血也是红的,他们也会怕死!”

契丹人的损失更为惨重,三日下来,伤亡远超五千人,关城下的土地几乎被鲜血浸透成了暗红色,连冻土都被融化了。

耶律德光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将领们个个面色阴沉,有的身上带伤,包扎着布条;有的则因为本部兵马损失惨重而心生怨怼,看向耶律德光的眼神中带着不满。

“惕隐!”一员部落酋长忍不住出列,他是奚族的首领,此次带来了五千部众,如今已损失过半,声音带着悲愤和疲惫,“这渝关就是块硬骨头,啃不动啊!勇士们的血都快流干了!不如…不如分兵绕道?从古北口或者松亭关绕过去?那些小路虽然难走,但总比全耗死在这里强!”

帐内一阵骚动,不少将领暗自点头,显然也有此意。

古北口和松亭关都是燕山山脉中的隘口,虽然不如渝关宽阔,不利于大军快速通过,但至少能绕开渝关,抵达幽州城下。

“绕道?”耶律德光猛地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众人,声音阴沉得可怕,“绕哪里去?古北口?松亭关?那些小路崎岖难行,狭窄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大军日行不过三十里,且谁能保证没有吴军埋伏?一旦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狠狠点在那狭窄的通道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地图戳破:“就算侥幸绕过去了,后勤粮道如何保障?那些小路根本无法运送粮草和器械!一旦渝关还在吴狗手里,我们的退路就被掐断了!届时前有幽州吴军主力,后有渝关守军,粮道被断,数万大军困死在这燕山南麓,就是死路一条!”

他霍然起身,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光一闪,将桌案一角劈下,沉声道:“唯有渝关!只有打下渝关,后续兵员、粮草、器械才能源源不断快速南下!才能与幽州守军合力,彻底吃掉杜仲!这才是必胜之道!传令下去,继续进攻!怯战者,斩!退缩者,斩!各部轮番上阵,不许停歇!我倒要看看,是南人的骨头硬,还是我契丹勇士的刀更利!”

耶律德光的强硬压下了内部的异议,将领们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再反对。

契丹军的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绝望和疯狂而变得更加猛烈。

渝关攻防战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双方都在透支着生命与意志,谁也不知道这场血战还要持续多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下,又是另一番景象。

杜仲亲率的中军主力,历经沿途苦战与跋涉,终于抵达了这座卢龙节度使府所在的北方雄城之下。

幽州城郭广阔,周长三十余里,墙高三丈有余,墙厚两丈,远非一般州县可比。

城外壕沟纵横,宽达五丈,深三丈,沟内注满了水,形成天然的屏障。

羊马墙、敌台、瓮城一应俱全,城头旗帜密布,守军器械林立,箭楼高耸,显然赵德钧经营多年,已将此地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堡垒。

杜仲没有急于下令攻城。

他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在亲卫的簇拥下,远远地绕着幽州城巡视,冷静地观察着城防虚实。

一连两日,吴军只是深沟高垒,扎下坚固连营,营寨外挖掘了三道壕沟,设置了拒马和鹿砦,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并未发动大规模进攻。

“大将军,幽州城防坚固,赵德钧看来是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了。”副将李虎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面色凝重地说道。李虎是杜仲的老部下,随他征战多年,勇猛善战,但面对如此坚城,也有些束手无策。

杜仲目光锐利,缓缓道:“坚城亦有弱点。你们看西城。”他马鞭指向幽州西城的方向。

众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幽州西城地势相对平坦,城外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没有山丘和树林的遮挡,利于大军展开和炮车架设。

但相比其他几面城墙,其敌楼、箭塔的数量似乎略显稀疏,城墙的走向也似乎不如其他地方那般棱角分明,显得有些平缓。

“西城之外地势平缓,利于我军集结和炮车发力。且观其敌楼布置,间距较大,火力覆盖存在盲区,或许是其防御相对薄弱之处。”

杜仲沉声道,“赵德钧深知我军主力从南方而来,必然将主力集中于南城和东城,应对我主力进攻,西城守备相对空虚,此乃我军可乘之机。”

他当即下达一连串命令,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其一,命李虎率三千精骑,即刻出发,向西、北两个方向扫荡,切断幽州通往妫州、檀州等地的陆路粮道!遇见运粮队,尽焚之!遇小股敌军,歼之!遇大股敌军,扰之!绝不能让一粒粮食、一件器械轻松运入幽州!”

“其二,即刻派快马通传徐忠将军,请其遣水师精锐,乘快船沿渤海溯潞水而上,巡查河道,拦截任何试图从水上为幽州输运粮草物资的船只!必要时可登岸焚毁码头粮仓,绝其水路补给!”

“其三,全军工匠营、壕寨营,集中所有人力物力,于西城外全力组装重型炮车!要最大、最重的!从南方运来的那些配重式投石机,全部组装起来!给本帅日夜不停地轰击西城城墙!我不要杀伤,只要砸!集中一点,给老子砸出一个缺口来!”

“其四,各部继续加固营垒,多设拒马鹿砦,挖掘陷阱,防备敌军出城偷袭。同时广布斥候,严密监视契丹援军动向及幽州四门任何异动!一旦发现异常,即刻回报!”

军令如山,吴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李虎接到命令后,立刻率领三千精骑出发。

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人马皆披轻甲,速度快,冲击力强。

他们如同旋风般刮向幽州西北方向,沿途烽烟四起。

数支试图向幽州运送粮草的伪唐队伍遭到毁灭性打击,粮草被付之一炬,押运士兵非死即降。

消息传回幽州,赵德钧的心沉到了谷底。

海面上,徐忠接到军令后,立刻分出十数艘灵活的快船,这些船体型小,速度快,适合内河航行,满载水师精锐和火油火箭,逆着潞水河道而上,如同水上游骑,严密地封锁了水面。

凡是试图从水路向幽州运送物资的船只,都被他们拦截,物资没收,船员或杀或俘,彻底切断了幽州的水路补给。

而幽州西城外,则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数以千计的吴军士卒和随军民夫喊着号子,声音整齐而有力,回荡在旷野上。

他们将来自南方的巨大木材和沉重构件组装成一座座庞然大物,高达数丈、需百余人才能操纵的配重式投石机。

这些炮车是吴军工部尚书王神机督造的利器,采用了最新的工艺,以巨石为配重,通过杠杆原理将石弹抛射出去,射程远达三百步,威力巨大,足以砸毁坚固的城墙。

随着杜仲一声令下,这些战争巨兽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轰!轰!轰!

巨大的石弹,每颗都重达数百斤,被巨大的力道抛射出去,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在幽州西城的城墙之上!

地动山摇!砖石崩裂!

每一次命中,城墙都仿佛在痛苦地颤抖,被击中的地方砖石粉碎,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夯土,烟尘冲天而起,高达数十丈,在远处都能清晰看到。

城头上的守军被这恐怖的威力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躲到垛口后面,根本不敢露头。有的士兵甚至因为过度恐惧,瘫坐在城头上,大小便失禁。

赵德钧在节帅府内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城外那连绵不绝、如同地震般的轰鸣声,每一次都仿佛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不宁。

他急匆匆地登上西城城楼,躲在厚厚的垛口后面,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只见吴军营中炮车林立,如同一个个钢铁巨人,石弹如同冰雹般不断落下,西城城墙已是伤痕累累,多处出现了明显的凹陷和裂缝,虽然尚未崩塌,但照此下去,被砸开缺口只是时间问题。

“快!调集民夫!用沙袋、木料加固西城!尤其是被反复轰击的那几段!快!”赵德钧声音嘶哑地命令着,额头冷汗涔涔,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衣襟。

他原本指望凭借坚城固守,等待契丹援军到来内外夹击,却没想到吴军的攻城器械如此犀利,更没想到杜仲如此狡猾,一眼就找准了他防御的相对弱点。

“节帅,是不是…是不是派兵出城,去毁掉那些炮车?”一员牙将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他是赵德钧的亲信,知道赵德钧此刻的焦虑,想为他分忧。

赵德钧看着城外吴军严整的营垒和如林的枪戟,营寨外的壕沟和拒马清晰可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颓然道:“杜仲用兵老辣,营寨坚固,必有防备。我军野战本就不如吴军,出城作战,正中其下怀…守住,我们唯有死守!相信耶律德光惕隐,他一定会尽快打破渝关来救我们的!”

他口中虽这么说,心中却充满了不确定。

他不知道耶律德光能否顺利拿下渝关,更不知道幽州城还能支撑多久。

于是,幽州攻防战也进入了僵持阶段。

吴军仗着炮车之利,日夜不停地轰击,试图物理上摧毁城墙;而幽州守军则拼命加固,用沙袋、木料甚至民房的砖瓦填补城墙的缺口,苦苦支撑,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援军。

整个燕云大地,以渝关和幽州为核心,形成了两个巨大的、血腥的漩涡。

一边是依仗天险死守,承受着契丹主力疯狂冲击的渝关,每一刻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一边是顿兵坚城之下,试图用重器砸开胜利之门的幽州吴军主力,每一次炮响都在消耗着双方的耐心和实力。

战争的天平悬于一线,胜负的关键,在于谁先撑不住那最后一口气。

是渝关先被契丹的人海淹没,让契丹铁骑长驱直入?

还是幽州城墙先被吴军的石弹砸垮,让杜仲部突破城防,拿下这座雄城?

抑或是,那远在汴梁,运筹帷幄的吴王徐天,还有那决胜千里的后手,能打破这僵局,扭转战局?

朔风呼啸,卷动着战旗与硝烟,却吹不散这弥漫天地间的浓重杀伐之气。

武德元年的这个冬天,注定要用无数的鲜血与生命来祭奠,注定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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