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站台风卷离人语,旧票印着未竟程
火车站的布景比想象中热闹。道具组搭了个灰扑扑的站台,木头柱子上的红漆掉得只剩斑驳的印子,挂着块写着“济南站”的木牌,牌角卷着,被风刮得吱呀响。铁轨是用铁皮焊的,铺在碎石子上,远远望去倒真有几分旧时候的模样——老张说,这是按1919年的老照片一比一还原的,连站台上的痰盂都找了个带裂纹的。
“把那几个木箱再往墙角挪挪!”老张穿着件褪色的军大衣,正指挥着人摆道具,“得像被人踢过似的,箱底沾点泥——当年的站台哪有这么规整?行李扔得七零八落才对。”
小李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跑过来,盒子上印着“美孚”的字样,边角锈得厉害。“张导,这饼干盒是从旧货市场淘的,里面还有半盒受潮的饼干,硬得像石头。”
老张打开盒子闻了闻,眉头皱成个疙瘩:“味儿够冲!就放候车室的长椅上,旁边再扔份旧报纸,报纸上得洒点咖啡渍——像有人坐着吃点心时不小心洒的。”他指着远处的蒸汽火车模型,“那火车头的烟囱得冒烟,用干冰,别太浓,像刚启动似的。”
林羽站在站台边缘,看着演员们换衣服。小郑他们穿着灰布褂子,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包袱皮上打着补丁,有的还别着支钢笔——是老张特意让加上的,“学生就得有支笔,哪怕是漏墨的”。
“王婶,您这包袱打得真地道。”林羽看着王婶给小雅系包袱结,那结打得又紧又实,还留出个小角,露出里面的蓝布。
“这叫‘十字结’,”王婶得意地拍了拍手,“当年出门都这么打,扛着不累,还不容易散。我姥姥说,她当年跑反(逃难),就靠这结保住了一包袱家当。”她往小雅的包袱里塞了个搪瓷缸,“里面放了两块红糖,等会儿拍哭戏,你偷偷啃一块,眼泪能掉得更凶。”
小雅红着脸笑:“王婶,您比导演还懂戏。”
“那是,”王婶捏了捏她的辫子,“我年轻时在戏班子打杂,啥戏没见过?哭戏就得带点甜,才显得真——又苦又甜,才是日子。”
正说着,扮演检票员的群演来了,穿着件灰扑扑的制服,帽子歪在一边,手里攥着个打孔器,锈得快转不动了。“张导,这打孔器咋用啊?”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金属零件“咔哒”响。
“就往票上随便打个洞!”老张头也没抬,正用毛笔在车票上写字,“别打太规整,歪歪扭扭才像老检票员的手艺。对了,你说话得带点口音,含糊不清的,像没睡醒似的——当年的铁路工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车票是道具组用黄草纸印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故意洒了点茶水,显得皱巴巴的。林羽拿起一张,上面写着“济南——北京”,日期是“民国八年五月四日”,角落里还有个模糊的印章,像被人踩过。“这日期选得巧。”
“就得这个日子,”老张眼神亮了亮,“有股子说不清的劲儿。你看这车票边缘,我让他们用砂纸磨过,像被揣在兜里揉了千百遍的——当年的人出门,哪张票不是这么磨得毛毛糙糙的?”
开拍前,老张把演员们叫到一起,指着站台尽头的铁轨:“等会儿拍你们检票上车,得走得慢,一步三回头——不是舍不得站台,是舍不得这片土地。小郑你走最后,手里攥着那张请愿书的副本,别让人看见,手指得把纸捏出褶子,显露出‘揣着大事’的紧张。”
小郑点点头,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往褂子内袋里塞,塞了三次才塞进去,褂子都被撑得变了形。“张导,这纸太硬,硌得慌。”
“的就是这硌得慌!”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有事,才会觉得哪儿都不舒服。等会儿上车时,你得摸一下内袋,像怕它掉了似的——这是‘把心揣在怀里’的意思。”
汽笛声“呜——”地响了,干冰从火车头的烟囱里冒出来,白茫茫的一片,把站台罩得像起了雾。检票员拖着长音喊:“上北京的,检票了——”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小郑他们排着队,慢吞吞地往前走。小雅走在中间,手里攥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个梳辫子的姑娘——是她演的“阿梅”的妹妹,道具组找的老照片,边角都磨圆了。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脚步慢得像踩着棉花。
“票!”检票员伸出手,打孔器在票上“咔哒”打了个洞,洞歪得快到边缘了。
小雅递票时,手指抖了抖,票掉在地上,沾了层灰。她赶紧捡起来,吹了吹,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车票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卡!”老张喊停,却没让重拍,反而对着对讲机说,“把掉票这段剪进去!真实!比硬挤眼泪强十倍!”他对小雅说,“你刚才捡票时,手指在照片上蹭了一下——这个细节绝了,说明你心里装着人,不只是装着事。”
小雅抹了把眼泪,不好意思地笑:“我刚才真想起我妹妹了,她去年出国,我送她时也掉了票。”
“这就是共情,”老张点点头,“当年的人也一样,出门不只是为了赶路,是为了家里的人,为了心里的念想。”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演员们扒着车窗往外看,脸贴在玻璃上,都挤变形了。小郑的手一直摸着内袋,指节发白;小雅把照片贴在玻璃上,对着站台的方向晃了晃,像在跟谁告别。
站台上的王婶突然挥起手,喊了句:“到了北京,记得喝豆汁儿!”声音大得盖过了火车的轰鸣,带着点哭腔。
车窗里的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火车慢慢走远,烟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铁轨尽头。
老张站在站台中央,看着空荡荡的铁轨,忽然说:“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去北京能不能成,就像这火车,谁知道会不会半路坏了?但总得坐上去——这就是‘往前走’的意思。”
林羽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票,上面的“济南”两个字被踩得模糊了。他想起刚才小雅掉的那张票,湿痕大概还在吧,像颗没干的眼泪。
“王婶,”林羽忽然说,“中午能做点包子不?菜馅的,像当年出门带的那种,硬邦邦的,能放得住。”
王婶抹了把脸,笑着说:“中!我多和点面,馅里少搁油,就当给他们路上当干粮——就算人走了,也得让他们带着点家的味儿。”
风还在刮,吹得站台的木牌吱呀响。老张蹲在铁轨边,用手指抠着碎石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林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火车站像个会说话的老人,把那些走了的、留下的、盼着的、念着的,都藏在了风声里,藏在了锈迹斑斑的检票器上,藏在了那张被眼泪洇过的旧车票里。
而他们要拍的,大概就是这些藏起来的东西吧。不是火车有多快,站台有多热闹,而是那些一步三回头的不舍,那些攥在手里的念想,那些掉在地上的眼泪——这些“废话”,才是日子最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