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稽核文牍处的灯火在偌大的皇城中显得孤寂而坚定。
沈涵并未回府,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赵四刚刚送回的一份密报,以及周算盘紧急核算出的几组数据。
密报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紧迫情况下写成:“裕和昌东家确与江夏侯周德兴府上管事有旧,资金经三道手,最终汇往扬州‘广盈仓’,名义为‘购丝款’,然广盈仓非织造所属,实为转运仓……”
江夏侯周德兴!这可是真正的开国勋贵,陛下旧部,战功赫赫。线索竟然真的指向了勋贵集团!虽然目前只是一个管事,但其背后代表的意义,让沈涵心头沉甸甸的。
而“广盈仓”,一个漕粮转运仓,为何会接收购买丝绸的款项?这其中的蹊跷,几乎昭然若揭。
另一边,周算盘的数据则直观地反映了工部物料掉包的严重程度。他以新则标准重新核算了近期几项工程的物料申领与实际可能消耗,缺口高达近两成。“大人,这还只是根据领用和常规损耗推算,若算上他们以次充好的那部分,实际贪墨数额恐怕更大。”周算盘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愤怒。数据不会说谎,那冰冷的缺口,就是蛀虫们啃噬国帑的铁证。
两条线,一条指向扬州盐务与勋贵阴影,一条直指工部内部蠹虫,看似不相关,但其内核却惊人一致——都在利用制度的模糊和执行的漏洞,窃取利益。
沈涵闭上眼,手指揉着眉心。刘伯温那句“墨线弹直,根基乃正”在脑中回响。墨线……《物料基准新则》就是那根墨线,但现在,有人不仅在墨线上泼脏水,还想把墨线本身弄弯!
不能乱。他告诫自己。对手在试探,在混淆视听,他必须分头并进,且要抓住重点。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清明和锐利。
“周书吏。”
“属下在。”
“你继续深挖工部这几项工程的账目,不要打草惊蛇,给我算出他们掉包物料的具体渠道和经手人。重点查库房出入记录与各工地实际接收记录的差异。我要知道,是哪个环节,谁的手,换掉了那些松木和青砖。”
“明白!”周算盘精神一振,沈涵的指令清晰,让他有了发力点。
“吴愣子。”
“大人!”吴愣子跨前一步。
“你带两个机灵可靠的弟兄,盯着将作监那几个涉及物料调换的库房和吏员。只盯不动,记录所有与他们接触的可疑人员,尤其是夜间运货、非正常交接的情况。注意安全,对方是地头蛇,警惕性高。”
“放心吧大人,保证连他们一天上几趟茅房都记下来!”吴愣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两条线,沈涵的目光落回赵四的密报上。扬州,广盈仓,江夏侯……这条线太深,水太浑,贸然深入,恐怕会惊动真正的大鱼,甚至可能引来难以预料的反弹。
他需要一把更巧的钥匙,或者,一个能从侧面敲击的机会。
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起草一份给漕运总督府的正式公文。以推行《物料基准新则》为由,要求漕督府协同稽核处,对所属各漕粮转运仓(其中包括扬州广盈仓)的仓储管理、物料支用情况进行一次“例行巡查与数据核验”。理由是现成的——确保漕运体系同样遵循新则,防止贪腐。
这是一个阳谋。用公开的、合规的理由,去接近那个可能藏着秘密的“广盈仓”。即便查不到核心的资金问题,也能借此敲山震虎,看看会惊出什么蛇虫鼠蚁。
写完公文,用印,命人即刻发出。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现出熹微晨光。沈涵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一夜未眠,精神却因清晰的思路而愈发集中。
工部的蠹虫要揪,扬州的迷雾也要探。双线并进,压力倍增,但他别无选择。新则初立,权威不容挑战,否则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扬州的线索,牵扯更广,或许才是真正能动摇某些根基的关键。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大明舆图。他的手指先点在京城,然后缓缓向南,划过运河,落在了扬州。
“墨线已弹直,”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自己,也仿佛在对那未知的对手言说,“接下来,该看看是哪些木头,不服这根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