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文书连同周算盘核算出的详实数据与疑点分析,被沈涵直接呈送到了通政司,并抄送兵部、工部及五军都督府。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对比,一个个刺眼的红色批注,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几个衙门间炸响。
效果立竿见影,却又在预料之中。
兵部武库司和工部军器局的堂官亲自带着人,抬着几大箱“历年采买卷宗”来到了稽核处,态度客气,言辞恳切,反复强调军械制造之复杂、物料波动之频繁、工期要求之急迫,试图用海量的文书和专业壁垒来模糊焦点,将水搅浑。
“沈领事,非是下官等推诿,实是这火铳制造,涉及铁料、炭火、工匠手艺,乃至天气湿度,稍有差池,成本便迥然不同啊。”工部一位员外郎指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苦着脸说道。
沈涵耐心听着,不时点头,待对方说完,才平静开口:“李员外郎所言甚是。正因制造复杂,才更需厘清标准,明确权责。贵部送来的卷宗,稽核处自会仔细研读。不过,”
他话锋一转,拿起周算盘核算的那份清单,“关于‘迅雷铳’铳管用钢量超出旧例两成、而工部自造记录却显示用料持平一事,以及江南二等棉报价虚高两成七分之事,还需请贵部出具更详细的说明,尤其是……具体的供应商名目与采买流程记录。”
那员外郎脸色微变,支吾着应下,眼神却有些闪烁。
这便是“软钉子”。不硬顶,不否认,但就是拿不出你想要的“详细说明”,试图用拖延和模糊来消耗稽核处的精力与耐心。
与此同时,赵四那边的调查也有了进展。他风尘仆仆地从通州赶回,带回来的消息印证了沈涵的猜测。
“头儿,查清楚了!”赵四灌下一大口凉茶,抹了把嘴,“漕船是有些老旧,但绝不足以支撑他们上报的额外损耗。关键是沿途几个闸口的仓大使和书办,与几家固定的粮行过从甚密。我暗中盯了两天,发现有几船标注‘霉变亏耗’的粮食,夜里悄悄卸到了那几家粮行的私仓里!”
“漂没”!这是漕运乃至各地粮仓惯用的伎俩,以运输或存储损耗为名,将官粮暗中倒卖,中饱私囊。
“可有确凿证据?账目、人证?”沈涵追问。
“人证暂时不好动,容易打草惊蛇。但账目……我买通了一个粮行的伙计,抄录了一部分他们近期的入库记录,时间、数量,都与漕运上报的‘损耗’批次对得上!”赵四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是几行潦草却关键的数字。
“好!”沈涵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有了这个,就能撕开漕运贪腐的口子。
然而,就在沈涵准备以此为依据,正式行文质询漕运衙门时,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经由门房递到了他的案头。拜帖做工精美,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里面只有一行字:
“闻君秉公执法,心甚钦佩。然漕运事涉百万军民口粮,牵一发而动全身,望慎之。”
没有落款,但沈涵能感觉到这轻飘飘的拜帖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这是在施压,也是在警告。暗示他若在漕运一事上追查过甚,可能会影响漕粮按时足额抵京,引发动荡。
几乎同时,宫里也传来一个微妙的消息:陛下近日偶感风寒,罢朝三日。
时机如此巧合。
沈涵将拜帖在指尖捻动,沉默良久。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如胡惟庸般的敌人,而是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利益网络。他们或许官职不高,或许名声不显,但盘根错节,能量巨大。
“头儿,怎么办?”周算盘担忧地问道,“漕运那边,还查不查?”
吴愣子在一旁听得火起:“查!当然要查!这帮蛀虫,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沈涵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张匿名拜帖上,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查,当然要查。”他缓缓说道,“不过,换个法子。”
他拿起赵四带回的那份证据,对周算盘吩咐道:“老周,将这份证据,连同我们核算出的军械采买疑点,整理成两份独立的、措辞严谨的呈文。军械采买案,明发通政司,抄送相关各部,要求限期回复。漕运‘漂没’案……”他顿了顿,“直接密封,由我亲自呈送毛骧毛指挥使。”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将相对容易追查、阻力可能稍小的军械采买案摆在明处,吸引火力与视线。而将更为敏感、牵扯更广的漕运案,通过锦衣卫的渠道秘密呈报朱元璋。
如此一来,既表明了稽核处恪尽职守、不畏艰难的态度,又将最棘手的问题交给了最能处理它的人,同时也避免了直接与那张无形网络正面冲撞,引火烧身。
这是权衡,也是策略。
众人眼睛一亮,纷纷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