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晨雾尚未散尽,乌篷船已悄然靠岸。并非在喧嚣的官渡码头,而是在一处僻静的皇家苑囿外围。
早有数名身着便服、眼神锐利的精干汉子在岸边等候,见到老者出示的信物后,一言不发,迅速接替了护卫工作。
阿七与那撑船老者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随即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薄雾与芦苇丛中。
刘伯温的前路已扫,意味着从此刻起,直至宫门,道路已然畅通。
沈涵被换乘上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车内备有干净官袍和清水伤药。他简单擦拭了脸,换上官服,尽管腿伤依旧疼痛,脸色也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小心地将那本《永昌号往来细目》账册、韩成提供的皇陵卫私录账册、以及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玉印和绢布贴身藏好。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如同敲击在沈涵心头的战鼓。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比北疆追杀、黄河天堑、凤阳埋伏更为凶险的战场——奉天殿上的政治风暴,以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
马车并未驶向宫城正门,而是绕至西华门。此门通常供皇室成员及少数特许重臣出入,守备森严,但盘查相对内松。显然,这也是安排好的路径。
车门打开,一名面白无须、眼神沉静的中年太监已候在门外,低声道:“沈大人,随咱家来,陛下在谨身殿。”
没有通传,没有等候,直接引往谨身殿!沈涵心中凛然,朱元璋显然已等候多时,并且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此刻入宫。
跟随太监穿过重重宫阙,沿途侍卫见到引路太监,皆肃然行礼,无人敢上前询问。宫墙之内,寂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谨身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朱元璋并未穿着龙袍,只一身寻常的靛蓝色常服,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毛骧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侧,见到沈涵进来,微微颔首。
引路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关上了殿门。
“臣,稽核文牍处领事沈涵,叩见陛下!”沈涵忍着腿痛,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一路的艰辛、同伴的牺牲、肩负的使命,在此刻尽数化为这一拜。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涵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起来回话。”他的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你,辛苦了。”
短短四个字,却让沈涵鼻尖一酸,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臣,幸不辱命!”
他挣扎着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几样浸染了鲜血与汗水的证据,双手高高捧起:“此乃臣于北疆野狐岭查获之核心罪证,以及凤阳皇陵卫指挥使冯胜暗中记录之佐证,请陛下御览!”
毛骧上前,接过沈涵手中的东西,恭敬地呈送到朱元璋面前的御案上。
朱元璋没有立刻去看,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涵身上,特别是他那条明显行动不便的腿:“伤得如何?”
“回陛下,皮肉之伤,无碍大事。”沈涵回道。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御案。他先拿起那本《永昌号往来细目》账册,随手翻了几页,脸色便阴沉下去。又拿起韩成提供的皇陵卫账册,对照着看了几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方玉印和展开的绢布上。当“淮右布衣”四个篆字映入眼帘时,朱元璋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灯火的跳动都停滞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冰凉的玉印上缓缓摩挲着,眼神幽深如古井,无人能窥见其底。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静得可怕。沈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这方印,触及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沈涵,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沈涵,你可知,这‘淮右布衣’,是何意思?”
沈涵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答:“臣……不敢妄测。只知此印关联甚大,牵扯至永昌号及开国前旧事,所有资金最终流向,皆指向海外。”
“不敢妄测?”朱元璋重复了一句,嘴角忽然扯出一抹难以形容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你带着这东西,九死一生跑到咱面前,现在跟咱说,不敢妄测?”
他拿起那张绢布,看着上面的钱庄密押和资金流向,手指微微用力,绢布边缘起了褶皱。
“好一个‘永昌号’!好一个‘淮右布衣’!”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他们这是打量着,用这名头,就能让咱投鼠忌器?就能让这蚀空大明的蠹虫,永远逍遥法外?!”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做梦!”
这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在谨身殿内炸响。沈涵心头一震,立刻垂首。
朱元璋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来回踱了两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管他什么布衣,什么旧谊!敢动大明的根基,敢私通海外,就是咱朱元璋不共戴天的死敌!”
“毛骧!”
“臣在!”毛骧立刻躬身。
“即刻起,所有证据存档!按沈涵带回的名单、线索,给咱一个个的查,一个个的抓!无论是勋贵、是朝臣、还是宫里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姑息!”
“是!”
“传旨五军都督府、兵部,北疆相关卫所将官,凡与野狐岭、永昌号有牵连者,即刻锁拿,押解进京!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给咱盯死胡惟庸!没有咱的旨意,不许他离府半步!其党羽,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咱看起来!”
“是!”
一道道杀气腾腾的命令发出,整个帝国的暴力机器,即将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开动起来。
朱元璋最后看向沈涵,目光复杂,有赞赏,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涵,你这次,立了大功,也捅破了天。”
“你先回去好生养伤。咱许你戴罪….....戴功立朝!接下来的风雨,给咱站稳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