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沈涵伏在马背上,任由阿七操控着缰绳,在崎岖难行的山间小道上疾驰。
那匹来自诚意伯府、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便驮着两人,依旧步履稳健,显示出不凡的耐力。
沈涵的脑海中,依旧反复回荡着那四个篆字——“淮右布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方玉印所牵扯的,已远超臣子的贪腐,而是直接触及了皇权的根源与禁忌。
朱元璋起于微末,“淮右布衣”既是其自谦,亦是其不容触碰的逆鳞。谁敢以此名号行事,其心可诛!
阿七显然深知其中利害,选择的路线极尽隐秘,完全避开官道驿站,专走猎户和采药人踩出的荒僻小径。
他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引,几乎不与沈涵交流,但那警惕如鹰隼的目光,始终扫视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我们不去大同府,也不经太原,”在一次短暂的歇息时,阿七撕下一块干硬的肉脯递给沈涵,声音低沉,“胡惟庸的网撒得太大,北疆诸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甚至同党。我们直接南下,穿太行,入河南,绕道归德府,再折返京师。”
这是一条迂回且艰难的路,但也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沈涵默默点头,将肉脯和着雪水艰难咽下。小腿的伤口已被阿七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重新处理过,暂时止住了血,但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野狐岭的惨烈。
“伯爷……对此印,可知情?”沈涵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刘伯温的隐喻指引,阿七的及时出现,都让他觉得,这位神机妙算的诚意伯,似乎早已窥见了冰山之下更庞大的阴影。
阿七擦拭弓弦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沈涵,目光深邃:“伯爷只言,水至清则无鱼,然浊浪滔天,亦能覆舟。持竿者,需知深浅,明进退。”他顿了顿,补充道,“伯爷还让属下带一句话给沈大人。”
“什么话?”
“数据可量天下物,难测帝王心。”
沈涵默然。是啊,算盘可以计算钱粮兵甲,可以厘清流程弊端,但如何计算那九五至尊的心思?如何衡量那深不见底的帝王心术?这已非管理学所能涵盖,而是赤裸裸的政治漩涡。
接下来的路程,在沉默与警惕中度过。阿七展现出惊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反追踪技巧,数次提前避开可能存在的哨卡或巡逻队。
有两次,他们甚至远远看到了打着搜捕“北疆逃犯”旗号的骑兵队,其甲胄制式,分明是朝廷经制之师,却成了胡党私用的爪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紫禁城,亦非风平浪静。
谨身殿内,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毛骧一人。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朱元璋阴沉如水的面孔。他手中捏着一份由通政司转呈、却明显经过筛选的北疆军报,上面只含糊提及有不明匪类滋扰边镇,已被击退。
“毛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咱让你盯着北边,你就给咱看这个?”
毛骧单膝跪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陛下明鉴!臣派往北疆接应沈涵的人手,与雷骁(雷千户)等人失去了联系。最后传回的消息显示,他们曾在野狐岭一带遭遇不明身份武装的激烈抵抗,其战力、装备,绝非普通匪类。随后,大同、宣府等地驻军异动频繁,以剿匪为名,实则封锁了相关区域,我们的人……难以深入。”
“哼,好一个‘不明身份’!好一个‘难以深入’!”朱元璋猛地将那份军报摔在御案上,“他们这是要把咱的眼睛戳瞎,耳朵堵上!永嘉侯才倒了几天?就敢如此猖狂!真当咱的刀,不利了吗?!”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步,龙行虎步间带着压抑的怒火:“沈涵呢?是死是活?”
“暂无确切消息。但……臣收到诚意伯府暗中递来的消息,言及‘风雨虽大,种子已藏’。”毛骧小心翼翼地回答。
朱元璋脚步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刘伯温?他又在打什么机锋?”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罢了!他既然说种子已藏,那咱就再等等看,这种子,到底能长出个什么!”
他走回御案后,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战鼓前奏。
“给咱盯紧胡惟庸,还有他那些党羽!朝会上,不是有人嚷嚷着稽核处权柄过重,要拆分吗?咱倒要看看,是谁迫不及待地想拆了咱这把刚磨好的刀!”
“传旨兵部,以北虏扰边为由,调拱卫司精锐三千,北上……‘协防’大同。告诉带队的人,眼睛给咱放亮些!”
“还有,”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毛骧身上,“给咱把那个司礼监的高太监看起来!没有咱的旨意,不许他踏出宫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触!”
一道道指令发出,如同无形的网,开始反向收紧。
朝堂之上,虽表面依旧围绕着稽核处的去留争论不休,但暗流已然汹涌。一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已然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开始悄然与胡党保持距离。
而这一切,尚在亡命南归途中的沈涵无从得知。他只知道,怀中的玉印和绢布,烫得如同烙铁。他不仅要躲避身后的追兵,更要面对前方那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
七日后,历经艰险,沈涵与阿七终于抵达黄河渡口。只要过了河,进入河南地界,安全系数便能大增。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寻找渡船时,阿七突然拉住沈涵,示意他隐藏到一片芦苇荡中。
“不对劲,”阿七眼神锐利地盯着渡口方向,“太安静了。这个时辰,本该有官船和商船往来,现在却一条不见。岸边的力夫和税吏,也一个没有。”
沈涵心中一沉。胡党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连这偏僻渡口都布下了陷阱?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穿着边军服饰的骑兵,簇拥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之人,出现在了渡口,目光森然地扫视着空旷的河岸与茫茫芦苇荡。
那青色官袍之人,沈涵依稀认得,似乎是……通政司的一名右参议!
胡惟庸,竟然动用了朝廷正式官员,前来拦截!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彻底撕破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沈涵,连同他怀中的证据,永远留在北岸!
前有黄河拦路,后有精兵强敌。
沈涵与阿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