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五那份沾着血污与恐惧的供状,被毛骧以最严密的方式,连同沈涵的一份简明奏报,直接呈递到了朱元璋的御案前。
奏报中,沈涵并未妄加揣测,只是客观陈述了从韩承遇袭到雨夜刺杀,再到顺安帮刁五供出“宫中大人物”与“凤阳关系”的线索关联。
武英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案后,那份供状和奏报就摊开在他面前。
他看得极慢,手指偶尔在“宫中”、“凤阳”等字眼上停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平日里那慑人的目光也似乎收敛了起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沉。
侍立在一旁的贴身老太监屏着呼吸,连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合上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召见毛骧或沈涵,也没有任何震怒的迹象,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知情者更加胆战心惊。
就在沈涵和毛骧在衙署中心神不宁地等待皇帝反应时,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口谕从宫中传出——召诚意伯刘伯温,入宫弈棋。
刘伯温?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沈涵得知消息后,心中疑窦丛生。
皇帝此举是何意?是向刘伯温咨询对策?还是……有意将这位以智谋着称的勋爵也卷入这场漩涡?亦或是,一种更隐晦的警示?
刘伯温奉诏入宫,在偏殿与朱元璋对弈了整整一个下午。无人知晓棋局胜负,也无人听得只言片语。直到宫门即将下钥,刘伯温才神色如常地告退而出。
他回到府中,并未与任何人接触,只是如往常一样,看书、品茶。
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却提笔,在一张空白的扇面上,细细勾勒起来。画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几茎在风中摇曳的、极其常见的——狗尾草。
画完,他凝视片刻,便将这未题字、未盖章的扇面,随意置于书案一角。
次日,一切仿佛如常。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大规模抓捕,甚至没有关于此事的任何公开讨论。
朱元璋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但暗地里的动作却并未停止。毛骧告知沈涵,皇帝已密令亲军都尉府(锦衣卫前身)中另一支绝对忠诚的力量,暗中开始核查宫中近侍、以及与凤阳勋贵往来密切的一些人员的动向。同时,对顺安帮马三的监控也提到了最高级别,只等合适的时机收网。
“陛下这是……引而不发啊。”毛骧压低声音对沈涵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看来牵扯太大,连陛下都需权衡再三。咱们现在,就像在火山口上走钢丝。”
沈涵默然点头。他明白,皇帝是在等待,等待更多的证据,或者等待幕后之人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而这等待的过程,无疑将他们这些冲在前面的人,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刘伯温府上的一位老仆,却如同寻常采买一般,来到稽核处衙门,给沈涵送来了一小筐新上市的、水灵灵的荸荠,说是府上庄园所产,聊表心意。
沈涵谢过,收下了荸荠。
待那老仆走后,他仔细检查了筐子,除了荸荠,别无他物。他拿起一个荸荠,其貌不扬,黑褐色的外皮,与刘伯温之前送的墨兰截然不同。
狗尾草,荸荠……沈涵咀嚼着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眉头紧锁。墨兰是高洁,需小心呵护;狗尾草是卑贱,随处可见,生命力顽强;而这荸荠,外皮粗粝丑陋,内里却洁白甘甜……
他忽然想起刘伯温那幅只画了狗尾草的扇面,再看着眼前这筐荸荠,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刘伯温是否在暗示,那隐藏在深处的“大人物”,或许并非想象中那般位高权重、光芒万丈,反而可能是其貌不扬、看似卑微,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巨大作用,或者,其本性藏得极深,表里不一?
又或者,是在提醒他,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要像狗尾草一样坚韧,像荸荠一样,保护好自己的内核,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帝心难测,伯温之意亦难测。沈涵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步都需思虑再三。
他看着那筐荸荠,深知这绝非普通的礼物。他拿起一个,慢慢削去粗糙的外皮,露出里面洁白脆嫩的果肉。
真相,或许也如同这荸荠,需要剥开层层迷雾,才能得见其核心。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皇帝的默许和各方势力的觊觎下,小心翼翼地,剥开这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