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书斋内室,灯火昏黄,将老掌柜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照得愈发清晰。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枚银针,仿佛那不是一根细针,而是一块烙铁。
“大人…”老掌柜的声音干涩发颤,他再次看向林燮,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敬畏,“您…您当真不知此物来历?”
林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老掌柜的反应远超他的预期,这枚银针所代表的,恐怕远非寻常。“说。”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掌柜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开口:“这…这纹饰,名为‘惊鸿影’,其技法…源自前朝宫廷内苑,非顶级匠师不能为。据…据零星野史杂谈记载,唯有前朝覆灭前,侍奉于东宫…太子一系的影卫,其专属暗器之上,才会烙此徽记!”
前朝!东宫!影卫!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燮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冰冷无比,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萧然…那个看似温润无害的大夫…竟然可能与前朝覆灭的太子一系有关?!是侥幸存活的影卫后人?还是…更可怕的身份?
刹那间,许多模糊的线索似乎都被这惊世骇俗的猜测串联起来!萧然高超的医术、莫测的武功、对前朝鸩毒和宫廷秘事的了解、那份过于干净的背景、以及他出现在京城的时间点…
一切都有了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林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他一直以为萧然背后或许是某个江湖势力或朝中政敌,却万万没想到,竟可能牵扯到前朝余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他竟然让一个身份如此敏感危险的人物,在自己眼皮底下待了这么久,甚至还…还屡次接受了他的救治!
“此事,还有谁知?”林燮的声音冷得能冻裂空气,目光如鹰隼般锁死老掌柜。
“没…没了!小人也是早年偶然在一本残破孤本上见过类似图样记载,方才细细比对才…才敢猜测!此等秘辛,早已湮灭多年,常人绝无从得知!”老掌柜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那本孤本何在?”
“早已…早已毁于一场火烛…”老掌柜颤声道。
林燮死死盯着他,判断此话真假。片刻后,他一把夺回那枚银针,小心收好:“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字,墨韵书斋,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绝不敢多嘴!”老掌柜连连保证,冷汗浸透了衣背。
林燮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书斋。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前朝影卫…这个身份太过骇人听闻。若萧然真是前朝影卫,他潜伏京城意欲何为?复仇?复辟?张承之死、军械案、烟雨楼、鸩毒…这一切是否都是一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而自己,是不是早已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冲撞。他应该立刻回去,将萧然拿下,严刑拷问!这才是最符合他身份和职责的做法。
可是…
那只递来宁神茶的手,那专注施针的侧脸,那夜雨中带着忧色的叮嘱,还有那枚救了他性命的银针…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与“前朝余孽”、“阴谋”、“危险”这些词汇激烈地冲突着。
他的心乱如麻。
回到北镇抚司,他径直走向关押车夫的厢房。他需要答案,需要从那个可能即将苏醒的车夫嘴里,撬出能帮助他判断真伪的情报!
然而,刚踏入院落,他便察觉到一丝异样。看守的锦衣卫比平时多了数倍,而且个个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赵锐快步迎上来,脸色极其难看:“大人!您可回来了!”
“出了何事?”林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方才…方才萧先生为那车夫施针时,车夫突然抽搐不止,口吐黑血!萧先生正在全力抢救,但…但情况危急!”赵锐急声道,“萧先生说,是有人暗中下了毒!”
有人下毒?!在他林燮的眼皮子底下,对他重兵看守的要犯下毒?!
林燮脸色瞬间铁青,怒火腾地燃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纷乱的思绪!他一把推开赵锐,猛地冲向厢房!
——
厢房内,气氛紧张得几乎要爆炸。
车夫躺在榻上,面色漆黑,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不断呕出散发着恶臭的黑血。萧然正全神贯注地施针,额上汗珠滚落,脸色凝重至极。他的银针快如闪电,封住车夫心脉各处大穴,试图阻止毒性蔓延。
几名锦衣卫持刀围在四周,眼神警惕地盯着萧然,也警惕着彼此,空气中弥漫着猜疑和恐惧。
林燮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车夫身上,心猛地一沉。随即,他锐利如刀的眼神扫过屋内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萧然身上。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暴怒。
萧然手下未停,头也不抬,语速极快:“是‘牵机引’,毒性剧烈,发作极快。下毒之人算准了时辰,就在我施针刺激其生机,气血运行最旺之时引发毒性!若非我恰好在此,他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牵机引?又是罕见奇毒!
林燮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内鬼!北镇抚司内部竟然出了内鬼!而且就在他的亲信护卫之中!
是谁?是东厂的钉子?还是烟雨楼的人?或者…是萧然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林燮强行压下。不对,若是萧然要灭口,有无数的机会,何必用这种容易暴露的方式?而且他此刻抢救的急切和专注,不像伪装。
“可能救活?”林燮压下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
“毒性已入心脉,我只能尽力一试,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但能否醒来,能否开口,要看天意…”萧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愤怒。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人硬生生要将其掐断!
就在这时,车夫猛地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竟然猛地睁开了!但那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他猛地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胡乱地指向一个方向,嘴唇剧烈颤抖着,似乎想拼命说出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林燮一个箭步冲到榻前,紧紧盯着他的嘴:“说!是谁害你?烟雨楼有何秘密?!”
车夫眼球凸出,死死盯着某个方向,喉咙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鸩…鸩…羽…十…十字…”
十字?什么十字?十字路口?还是某种标记?
噗——!
一大口黑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了林燮和萧然一身!
车夫的手臂无力垂下,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屋顶,最后一缕生机彻底断绝。
死了。
最后的线索,就在眼前,硬生生断了!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燮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任由那污黑腥臭的血滴从自己的官服上滑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却让屋内所有锦衣卫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极致的愤怒和失望,像冰冷的岩浆,在他胸腔内汹涌奔腾。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个人的脸。那些平日里对他敬畏有加的下属,此刻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嫌疑。
内鬼,就在他们中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萧然身上。
萧然也溅了满身的血污,正缓缓地从车夫身上收回银针。他脸上带着惋惜和疲惫,对上林燮冰冷审视的目光,他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回天乏术。
两人身上都沾染着同样的血污,站在死亡的阴影里,中间隔着一条刚刚逝去的生命和未尽的谜语。
猜疑、愤怒、不甘、以及一种同处于阴谋漩涡中心的窒息感,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织。
林燮看着萧然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前朝影卫的猜测、救命之恩、车夫之死、内鬼疑云…所有这些混乱的线索和矛盾的情绪,最终凝聚成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决心。
他不能再被动下去。
无论萧然是谁,无论他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他都要亲手揭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冷硬如铁,下达了命令:
“封锁此地!所有人,未经本官允许,不得离开北镇抚司半步!”
“赵锐!彻查今日所有接触过伤者饮食药物之人!揪不出内鬼,提头来见!”
命令下达完毕,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萧然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的警告、探究和未言明的意味。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血污和凛冽的杀气,大步离去。
他需要立刻去查一个地方——车夫临死前,手指最终指向的方向!
那里,或许藏着“十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