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火焰，将那张照片上脑满肠肥的嘴脸映照得扭曲而又丑陋。
卡佳那双总是燃烧着智慧光芒的眼眸里，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冰冷的悲哀。她看着照片，也看着身旁那个静静坐在轮椅上的爱人，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保尔，我从不知道，在我们普通人为了建设国家而节衣缩食时，这些高层……竟然过着如此腐朽的生活。”
这番话，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保尔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了卡佳那微凉的手背上。
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理想被玷污后的、极致的愤怒与悲伤。
就在这片沉重的静默之中，办公室角落里，一台经过谢尔盖特殊改装的短波电台，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尖锐的蜂鸣！
滴——
一声长鸣！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卡佳的身体，在听到蜂鸣的瞬间，猛地一僵！她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悲伤的眼眸，在刹那之间，所有的情绪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冰冷、锐利，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绝对冷静！
出事了！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最高级别警报！
代号“夜莺”的一名外围成员，在莫斯科大学附近的一个旧书店传递情报时，没能按照约定时间发出“安全”的信号！这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暴露，并且被捕！
“安娜！”
卡佳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变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把出鞘的、闪烁着无尽寒光的达曼斯克钢匕首！
一直守在门外的安娜，闻声闪电般地冲了进来，她那张年轻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紧张与凝重！
“启动‘寒冬’预案！”卡佳的命令简短、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切断‘夜莺’与‘乌鸦’、‘画眉’的所有单向联系！”
“销毁所有关于‘旧书店’渠道的原始记录！一份不留！”
“通知所有二线潜伏人员，从现在开始，进入为期七十二小时的绝对静默期！禁止任何形式的主动联络！”
一道道指令，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从卡佳的口中飞速下达！
在短短的十几秒内，她便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教科书般的专业素养，将那名被捕同志与其他所有网络成员之间的联系，彻底斩断！就像壁虎在遇到危险时，会毫不犹豫地自断其尾，以求保全自身！
安娜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飞奔而出，将一道道加密后的指令，通过不同的渠道，迅速传递了下去。
办公室里，再一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壁炉里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卡佳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张美丽而又坚毅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一尊完美的、毫无瑕_疵的冰雕。她的大脑依旧在飞速运转，推演着所有可能发生的后续情况，思考着每一个环节是否存在疏漏。
然而，没有人知道。
在这副绝对冷静的、坚不可摧的冰冷面具之下，她的心脏，正在被一只名为“自责”与“痛苦”的无形大手，狠狠地，一寸寸地，碾碎！
是她！
是她亲自挑选的“夜莺”！
那个只有十九岁的、莫斯科大学历史系的年轻学生，那个在第一次见面时，涨红了脸，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为了保尔元帅，为了苏维埃的未来，我什么都愿意做”的男孩！
是她，亲手将他送上了一条布满了荆棘与死亡的道路！
而现在，他很可能正在某个阴暗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承受着那些契卡屠夫们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
一想到这里，卡佳的心，就痛得如同刀绞！一股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吞噬的痛苦与内疚，如同海啸般，疯狂地冲击着她那用钢铁意志筑起的堤坝！
她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血红的印记，她却浑然不觉。
不行！
不能倒下！
卡佳，你现在是这个网络的指挥官！你的身后，还有几十位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同志！你的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导致整个网络的彻底覆灭！
她猛地，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尖锐的刺痛，强行将那即将决堤的情绪，压回了内心最深处！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又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正在颤抖的、冰冷的手。
是保尔。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动轮椅，来到了她的身边。
“这不是你的错，卡佳。”
保尔的声音，平静、温和，却带着一股足以安抚人心的磅礴力量。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能够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视她那颗正在滴血的、痛苦的灵魂。
“从我们选择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天起，就应该明白，斗争，必然会伴随着牺牲。”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了卡佳那几近冰封的心。
“他是一位勇敢的同志，他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我们能为他做的，不是沉溺于无用的悲伤，而是继续战斗，直到我们共同的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保尔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那平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想办法，查清楚他被关押的地点。如果有机会，就组织营救。如果没有，”他顿了顿，那声音变得无比沉重，“那就动用我们所有的资源，不惜一切代价，安抚和保护好他的家人！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再让他的家人流泪！”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彻底敲醒了沉浸在自责中的卡佳！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眸里，所有的悲伤与软弱，在这一瞬间，都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鲜血淬炼过后，更加坚韧、也更加冷酷的滔天战意！
是的！
战斗还没有结束！
这起突发的事件，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秘密情报网那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到了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耳中。
他们震惊，他们愤怒，他们悲伤！
他们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他们正在参与的，不是一场浪漫的革命冒险，而是一场真正会流血、会死人的、在刀尖上跳舞的危险游戏！
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
没有一个人产生丝毫的动摇！
同志的鲜血，不但没有让他们感到恐惧，反而像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们心中那股名为“理想”与“忠诚”的火焰，彻底点燃！他们的决心，在这一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
与此同时，卢比扬卡广场，内务人民委员部那座令人闻之色变的灰色大楼，最深处的审讯室里。
血腥味与皮肉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那个代号“夜莺”的年轻学生，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的指甲被一根根拔掉，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烙印，但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却始终带着一抹近乎于圣洁的、嘲讽的微笑。
“说！你的上线是谁？！保尔·柯察金的情报网，还有谁？！”
一名满脸横肉的NKVd审讯官，挥舞着带血的皮鞭，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年轻人那微弱、却充满了无尽鄙夷的嗤笑。
审讯官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将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年轻人的胸膛上！
“滋啦——”
皮肉烧焦的声音，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审讯室！
年轻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限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但他的牙关，却依旧死死地咬着！一个字都没有吐露！
他知道，自己多坚持一分钟，他的同志们，就多一分安全！他所崇拜的那个元帅，就多一分胜算！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本被他翻烂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了那个在轮椅上，依旧指引着整个国家前进方向的伟岸身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他那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对着眼前那群状若疯魔的刽子手，发出了此生最响亮、也最决绝的咆哮！
“保尔元帅万岁！！！”
吼声如雷，回荡在阴森的审讯室里，震得那几名NKVd的屠夫，脸色煞白，肝胆俱裂！
随即，他的头，无力地垂下。
年轻的“夜莺”，停止了歌唱。
但他那双至死都未曾闭上的眼睛里，却永远地，凝固着对理想的无限忠诚，和对那个男人的……无上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