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一日浓过一日,两仪殿外的白玉兰已开至荼蘼,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铺了一地碎琼乱玉。
殿内,紫铜香炉里燃着清心宁神的苏合香,青烟袅袅,却似乎未能完全驱散空气中某种隐约浮动的、不同于往日的气息。
自那日太液池畔交谈后,李贞似乎对高句丽的文史舆地,生出了格外的兴趣。
接连三日,晚膳之后,他并未如常批阅奏章至深夜,亦未召幸任何妃嫔,而是独坐于两仪殿西侧专供他小憩、阅书的暖阁“澄心堂”内,并传高句丽王女高慧姬前来伴读。
这“伴读”二字,用得巧妙。既非侍寝,亦非寻常召见说话,而是带着一种探讨学问的、半公半私的意味。
高慧姬每次前来,皆是一身素淡衣裙,不施粉黛,只随身带着一个装了些笔记、书稿的锦囊。她于李贞下首设好的绣墩上端坐,举止沉静,言语有度。
李贞的问题往往从高句丽的典籍收藏开始,渐次深入至其山川地理、部族分布、历代与中原及周边势力的关系。
高慧姬显然对此准备充分,应答起来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她不仅能详述高句丽王室旧藏中某些中原已佚典籍的概况,更能结合高句丽本土的史书记载与民间传说,对某些历史事件的细节进行补充,甚至提出与中原正史略有不同的视角。
谈及边境山川险要、部族风俗时,高慧姬更是如数家珍,描述得细致入微,仿佛亲历。
尤其令李贞侧目的是,高慧姬对高句丽北部与靺鞨、契丹接壤之地的地理形势、部族习性、乃至可能的军事价值,竟也颇有见解。
她曾指着李贞铺在案上的一幅简略的东北舆图,以清冷的嗓音分析道:
“……殿下请看,长白山脉至此分支,形成数道天然屏障,其中老爷岭、哈尔巴岭一带,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夏多瘴疠,冬则积雪封山,大军极难通行。然其间亦有数条隐秘猎道,可容小股精锐穿梭。
前朝隋军数次东征,多受阻于辽东坚城,然我……高句丽能久持,亦赖北部山险为纵深,可周旋补给。若将来朝廷欲彻底安定东北,此地之势,不可不察。”
这番言论,已超越了单纯的文化交流,隐隐触及边防军事。
李贞听得目光微凝,追问细节,高慧姬亦能从容答来,虽言辞谨慎,不离“故老传闻”、“旧籍所载”的范围,但其中透出的信息量与洞察力,已足以让李贞将其与寻常只知歌舞女红的妃嫔区分开来。
与之交谈,他常觉颇有收获,仿佛在繁重的政务之外,打开了一扇了解东北边陲的别样窗口,精神为之一振。
消息自然瞒不过后宫诸人。头两日,众人还只是私下议论,好奇居多。待到第三日,见澄心堂的灯火依旧只为那一人而亮,某些人的心中,便开始不是滋味了。
这其中,最坐不住的,自是金明珠。
自那日舍身护住李安宁,得武媚娘温言抚慰甚至赐衣后,她虽感念王妃恩德,但内心深处,对获得李贞更多青睐的渴望,并未消减,反而因这份“功劳”而隐隐滋长。
她正琢磨着如何借着这份“情谊”,更进一步,谁知斜刺里杀出个不声不响的高慧姬,竟以“谈书论史”这种她完全插不上话的方式,连续数日占据了李贞晚间的时光!
“什么伴读?不过是装清高、掉书袋,变着法儿狐媚殿下罢了!”绮云殿内,金明珠对着心腹侍女,将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狠狠掷在妆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裁的樱草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梳了时下最流行的惊鹄髻,戴了全套的红宝石头面,妆容精致,明媚不可方物。
她本是准备去两仪殿“偶遇”或是“请安”的,谁知还没出门,就听到了高慧姬又被召去的消息。
“公主息怒。”侍女连忙劝道,“高丽王女不过是仗着认得几个字,殿下图个新鲜罢了。哪比得上公主您天姿国色,舞姿动人?殿下只是一时被她那些故纸堆绊住了脚。”
“一时?这都第三日了!”金明珠咬唇,眼中满是不甘与焦躁,“再让她这么‘伴读’下去,殿下眼里哪还有别人?”
她想起高慧姬那总是一身素白、神情淡漠的样子,心中更气,“整日板着张脸,活像别人欠她钱似的,也不知殿下瞧上她什么!”
她越想越气,忽然起身:“更衣!把那套水红色的舞裙拿来,还有我那套新打的银铃脚环!本公主倒要去澄心堂‘请教乐理’,看看殿下是爱听丝竹悦耳,还是爱看她那副棺材脸!”
侍女有些迟疑:“公主,未经传召,贸然前去,怕是……”
“怕什么?本公主是去请教乐理,促进宫中雅乐,有何不可?”金明珠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倔强与冒险的光芒,“殿下素来宽和,难道还会因这点小事责怪我?快去!”
于是,当晚华灯初上,澄心堂内檀香幽幽,李贞正与高慧姬探讨一幅前朝绘制的、标注有高句丽故地驿道与关隘的旧图,高慧姬指尖轻点图上一处山口,低声解说其四季风向与通行难度,李贞听得专注,不时发问。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守门太监略显为难的通报声响起:“殿下,新罗明珠公主求见,言道……近日排演新舞,于其中几处音律节奏尚有疑惑,特来向殿下请教。”
李贞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并未从地图上移开,只淡淡道:“我正与高丽王女议事。乐理之事,可询宫中乐正,或明日再议。”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金明珠那清亮中带着一丝娇憨的声音竟提高了几分,穿透殿门传来:“殿下!明珠愚钝,乐正所言总不得要领。
此舞是为贺殿下东征大捷而排,明珠只想精益求精,方能不负殿下天威!求殿下拨冗指点一二!”
她话音落下,竟似有环佩叮当与衣裙窸窣之声,仿佛人已到了门前。
李贞脸色微沉。他虽不喜后宫干政,亦不吝给予妃嫔一定的体面,但如此不懂察言观色、近乎强闯的举动,已触及了他为君的威严。
他抬眼,看向对面。高慧姬早已收回手指,垂眸静坐,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门外一切与她无关。
“让她进来。”李贞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殿门开处,金明珠身着那身极为打眼的水红舞裙,裙摆缀满细小的银铃,行动间清脆作响。
她云鬓高绾,珠翠环绕,脸上带着明媚却难掩紧张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进来,先对李贞行了一礼,眼波流转间,瞥了一眼旁边素衣静坐的高慧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挑衅。
“殿下万福。”她声音甜脆,“明珠打扰殿下清静了,只是这舞曲关乎殿下威仪,明珠不敢懈怠,这才贸然前来,求殿下恕罪。”
李贞靠向椅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这身过于隆重、与澄心堂清雅书香格格不入的装扮,语气平淡:“你有何疑问?”
金明珠见他态度不似预期中温和,心中一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忙将事先准备好的、关于某段胡旋舞节奏与鼓点配合的问题提了出来,言辞间极力描述舞蹈如何精彩,自己如何用心。
李贞听罢,只道:“此等细务,乐正足以指点。你既有心,便回去好生演练,精益求精便是。我尚有他事,你且退下吧。”
没有斥责,却也没有丝毫停留挽留之意,那平淡的语气甚至比训斥更让金明珠难堪。
她脸上笑容僵住,明媚的大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汽,咬了咬唇,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李贞已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案上的地图,侧脸线条冷硬,显然不欲多言。
“是……明珠告退。”她终是不敢再纠缠,委委屈屈地行了一礼,转身退出殿外。那身华丽的舞裙和叮咚的银铃声,来时如何耀眼,去时便显得如何突兀与狼狈。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澄心堂内重归宁静,只余檀香与书卷气息。
李贞揉了揉眉心,似乎想驱散那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抬眼看向对面始终沉静如水的女子,忽然问道:“高丽王女以为,新罗乐舞,比之高句丽古乐如何?”
高慧姬微微抬眸,平静答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新罗乐舞受百济、中原及海上诸国影响,活泼明快,善于娱人。
高句丽古乐,则多肃杀苍凉之音,常伴祭祀、战阵,以动人心志。二者本源不同,功用各异,实难比较。正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她不评价金明珠的舞,也不评论其行为,只就乐舞本身而言,客观冷静,却又隐含深意。李贞听罢,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激赏,方才那点不悦,似乎也消散了些。
“继续吧。”他指了指地图上另一处关隘。
金明珠悻悻然回到绮云殿,又是发了一通脾气,觉得颜面尽失,更将一股邪火全撒在了高慧姬头上,认定了是她“装模作样”、“抢了自己风头”。
她这里怨气冲天,后宫其他不得宠、或无子嗣倚仗的妃嫔,闻听此事,亦是心思浮动。
私下里,议论纷纷。有羡慕高慧姬能以才学吸引圣心的,有嫉妒她“攀附圣驾”手段高明的,更有那等心思狭隘的,暗讽她“恃才傲物”、“假清高”,不过是个亡国王女,摆什么才女架子。
就连育有皇长子的刘妃,在一次小聚时,也忍不住对王昭仪嘀咕:“殿下如今倒好,政务繁忙之余,还要与个外邦女子研讨什么故纸堆,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后宫,眼看是要变天了。”
这些风声碎语,自然逃不过慕容婉的耳朵,也很快便呈报到了武媚娘面前。
这一日晨省后,武媚娘并未如常让妃嫔们散去,而是温言留下了刘妃、王昭仪、金明珠,以及另外两位近日议论较多的才人,邀她们至立政殿后园的“沁芳亭”小坐品茶。
沁芳亭临水而建,四面垂着细竹帘,既通透又私密。亭中已设下茶案,摆着几样精致的茶点。
武媚娘今日未着正装,只一身家常的浅碧色绣缠枝莲襦裙,外罩月白薄绸比甲,发间簪一朵新鲜的玉兰花,气度高华,神色却比往日更显温和。
她腹中胎儿已三月余,小腹微隆,气色红润,行动间自带一股慵懒满足的母性光辉。
众人落座,宫人奉上今春新贡的蒙顶甘露,茶香氤氲。
武媚娘先闲话了几句春日景致、衣裳首饰,气氛渐渐松弛。她见时机差不多,才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亭中诸人,声音柔和却清晰地说道:“近日宫中,似乎有些许议论之声,本宫也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亭中瞬间安静下来。刘妃、王昭仪等人皆垂眸敛目,金明珠也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武媚娘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姐妹们的心思,本宫也能体谅一二。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回宫后亦难得清静。
我等身为后宫之人,首要之务,便是体恤圣心,使其无后顾之忧,能专心朝政。而非以些许琐事,徒增殿下烦扰。”
她语气恳切,将“争宠”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徒增殿下烦扰”,立意顿时高了起来。
“殿下博览群书,关注边事,与高丽王女探讨典籍地理,亦是出于国事考量,增长见闻。”
武媚娘看向金明珠,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明珠公主活泼热情,舞姿精妙,殿下亦是欣赏的。然君子不器,各有所长。殿下是明君,亦是雅士,所好自然广泛。
我等姐妹,与其囿于方寸之地,争一时长短,不若静下心来,亦寻些雅事怡情,既可修身养性,亦能……更好地陪伴殿下,你们说是不是?”
她这话,既肯定了高慧姬的“才学”有其价值,也未否定金明珠的“才艺”,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争”转向了“修”。亭中几位妃嫔,神色各异,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惭色。
“因此,本宫思量着,”武媚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和煦,“自明日起,将请宫中精于各项雅艺的女官,轮流教导姐妹们插花、品香、茶道、书画鉴赏等事。
诸位若有兴趣,皆可来学。不求精进,但求陶冶性情,涵养心性。这后宫之中,百花齐放,各有芬芳,方是真正的和谐景象,亦是殿下所乐见的。”
她说着,随手拿起案上一枝含苞待放的海棠,插入天青釉瓷瓶中,略作调整,便成一幅清雅小品,口中吟道:
“《花经》有云,‘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这后宫治理,亦是同理,有主有次,有张有弛,方能长久。”
以插花喻治国理家,寓教于乐,深入浅出。刘妃、王昭仪等人闻言,皆露出信服之色,纷纷称是。
金明珠虽心中仍有不甘,但见武媚娘态度温和,道理又说得通透,且亲自安排了“学习”之事,给了台阶,也只得按下性子,低头应了。
那位出身不高、性格怯懦的王才人,在尝试插花时,因紧张不慎碰倒了一个青瓷小花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请罪。
武媚娘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温言道:“不过是个瓶子,碎了便碎了,人没事就好。初学乍练,难免手生,多练几次便是。本宫瞧你选的这几枝夕颜,搭配这浅紫小花,倒是别致。”
她语气平和,毫无责怪之意,反而指出其可取之处。
王才人感动得眼圈发红,连连谢恩,心中对王妃的敬畏中,不由多了几分亲近与感激。
茶会之后,武媚娘要请女官教导后宫妃嫔雅艺的消息便传开了。
慕容婉亲自安排,根据各妃嫔性情,推荐了不同课程:
建议活泼好动的金明珠学习节奏明快、颇有成就感的“打香篆”;建议安静内向的王才人学习需耐心细品的“隔火薰香”;刘妃、王昭仪等年长些的,则多推荐茶道、古琴等。
一时间,后宫妃嫔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些新鲜“功课”吸引了不少,私下议论高慧姬的声音,也渐渐少了下去。
李贞得知此事,晚间来到立政殿,握着武媚娘的手,感叹道:“媚娘贤惠大度,思虑周全。有你在,这后宫方能如此安宁,让我无后顾之忧。”
武媚娘靠在他怀中,抚着微隆的小腹,柔声道:“这是臣妾的本分。只要殿下朝堂顺遂,臣妾与孩子们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气。”她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听闻殿下近日与高丽王女探讨边地典籍,颇有所得?”
李贞点头,语气中带着赞赏:“高慧姬于典籍地理见识颇深,尤其对高句丽北部山险、部族情状,所述甚详。有些见解,于边事确有裨益。此人倒是可惜了,若为男子,或可为一方佐吏。”
武媚娘眸光微动,将这话记在心里,面上却只温婉一笑:“那也是殿下慧眼识人,方能人尽其才。只是殿下也要当心身子,莫要太过劳神。”
夜晚,李贞留宿立政殿。因武媚娘有孕未满四月,胎象虽稳,但李贞顾忌甚深,只小心翼翼将她揽在怀中,两人静静说话。
李贞谈及朝中几件棘手的政务,又说到边境屯田的新策,偶尔也会提及高慧姬白日所说的一些关于高句丽旧地物产、民情的细节,用以佐证或补充他的判断。
武媚娘静静听着,时而插言一两句,皆能切中要害。夫妻二人这般夜话,虽无旖旎,却别有一番温情脉脉、心意相通的安宁。
窗外月色如水,倾泻入殿。武媚娘在李贞平稳的呼吸声中,缓缓闭上眼。她知道,这场因“伴读”而起的微澜,表面上已被她以“雅事”暂时抚平。但水面之下的暗流,从未止歇。
金明珠眼中的不甘,刘妃等人话里话外的酸意,李贞对高慧姬“于边事有裨益”的评价,以及那个越来越沉默的小皇帝李孝……这一切,都需她时时警惕,小心应对。
绮云殿内,金明珠对镜卸下钗环,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却难掩郁色的脸,想到高慧姬那副清冷自持的样子,心中怨气再次翻腾。
她低声对心腹侍女用新罗语恨恨道:“哼,会读几本破书,懂得些穷山恶水,就了不起了?装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盘算呢!等着瞧,这后宫,可不是光会掉书袋就能站稳的!”
而藏书阁中,高慧姬正就着明亮的宫灯,翻阅一卷关于前朝漕运的旧档。慕容婉安排的女官授课,她以“需静心查阅故国典籍记载,以应殿下垂询”为由,婉拒了。
李贞有时会亲自来此查找一些边境地理或前朝治理东北的记载,偶尔遇到她,她也只是从容行礼,而后便静静退至一旁,继续自己的阅读,仿佛外间一切纷扰、茶会、雅事、乃至绮云殿的怨怼,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