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派来的“影卫”刺客虽已伏诛,但他们临死前那充满怨毒与威胁的话语,如同阴冷的蛛丝,缠绕在钦差府的上空,挥之不去。
王府内的戒备等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赵猛亲自带队,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巡查,明岗暗哨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每个人都清楚,下一次来袭,必将更加凶险。
在这片肃杀的氛围中,文学馆所在的偏院,却仿佛成了一处相对宁静的避风港。
苏慧娘依旧每日准时到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典籍之中,她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经历那夜惊魂,她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沉静专注,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整理文书、编纂目录的工作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驱散心头的阴霾,也为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的男子,分担一丝压力。
这日午后,李贞处理完紧急公务,信步来到文学馆。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铺满纸张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慧娘正端坐案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批刚刚从杜正伦府邸查抄来的旧籍。
这些书籍大多与农事、工技相关,有些已经残破不堪,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的霉味。
见到李贞进来,苏慧娘连忙起身欲行礼。
李贞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本页面泛黄、书角卷起的册子,封皮上字迹模糊,依稀可辨《汜胜之书》残卷字样。
他翻开几页,里面记载着一些古代的耕作方法,但多有残缺。
“这些都是珍贵的农书,可惜保存不善,许多内容都已失传了。”苏慧娘轻声道,语气中带着惋惜,“若能将其整理补全,于农事必有大益。”
李贞心中一动。他前世作为高材生,虽非农学专业,但对一些基础的农业科学原理和历史上着名的农学着作(如《齐民要术》)颇有涉猎。
在这个农业为国之根本的时代,推广先进的农业技术,无疑是富国强民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之一,也能极大地巩固他的威望和根基。
他放下残卷,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零散的农书,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需要一座桥梁,一座能将他的现代知识,以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播出去的桥梁。而眼前这位博闻强记、精通典籍的才女,无疑是最佳人选。
“慧娘,”李贞看向她,眼神温和而带着期许,“整理这些故纸堆,固然重要。但若能推陈出新,将古人之智慧与今时之需相结合,创制出更利于百姓耕作、更能增产丰收的新农法,岂不更有意义?”
苏慧娘闻言,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亮光:“殿下之意是……?”
李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畦青翠的菜圃,仿佛在组织语言。片刻后,他转过身,语气沉稳而自信,开始阐述:
“譬如这选种,古人虽知‘穗选法’,但未必深究其理。我们可规定,择穗大粒饱、色泽纯正、无病虫害者,单收单藏,如此连年优选,良种自成。此谓‘系统选种’。”
“再如施肥,人畜粪肥虽好,但若不经腐熟,易生虫害,亦伤禾苗。可建堆肥池,将粪草、落叶、淤泥等物分层堆积,适时翻搅,使其充分发酵,既杀病虫,肥效也更温和持久。此谓‘沤肥’之法。”
“还有这田地休耕,一味抛荒未免浪费。可推广‘轮作制’,譬如今年种粟,明年种豆,豆科作物有根瘤菌可固氮,能肥田力,如此循环,地方不竭,产量反增。”
他侃侃而谈,将现代农学中一些基础但至关重要的概念,如选种育种、积肥施肥、轮作复种、病虫害防治等,用极其浅显易懂的语言,结合具体的操作方法和预期效果,一一阐述出来。
这些知识,对于这个时代的农人而言,无异于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苏慧娘起初只是静静地听着,但随着李贞的讲述,她的表情从惊讶逐渐变为震惊,再到最后的全神贯注和无比钦佩!
她自幼随父亲读过不少农书,自认对农事不算陌生,但李贞所言的这些方法,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操作具体,效果可期,远远超出了她所知的任何农学典籍的范畴!
这已不是简单的整理补全,而是开创性的学问!
“殿下……殿下真乃天纵奇才!”苏慧娘忍不住惊叹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些农法,闻所未闻,却句句切中要害,若真能推行,必是泽被万民之功业!慧娘……慧娘愿竭尽所能,协助殿下将此农书编撰成册!”
她的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看向李贞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拜和折服。
这个男人,不仅有权谋胆识,更有如此经世济民的实学!
这比任何诗词歌赋、权术争斗,都更让她心折。她毕生所追求的“立言”立功,似乎在此刻找到了最坚实的依托。
李贞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知道火候已到。他微笑道:“此事非一日之功,也需慧娘你这博学之士,将我所言梳理成文,考据典故,使之有本可依,有迹可循。你可愿助我?”
“慧娘万死不辞!”苏慧娘盈盈拜倒,语气坚定无比。
从这一天起,编撰新农书成了文学馆的头等大事。
李贞每日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来到馆中,将他记忆中的农学知识,结合洛阳本地的水土气候,详细讲解给苏慧娘听。
苏慧娘则如同最虔诚的学生,认真记录,反复推敲字句,查阅古籍印证,将李贞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用典雅准确的文言重新表述。
并附上可能的古法渊源,使其看起来更像是“发掘古法”与“因地制宜”的创新,而非凭空出现,减少推行阻力。
两人常常在书案前,一讲一记,一问一答,直至深夜。
烛光下,李贞沉稳睿智,苏慧娘专注娴静,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温馨。
在共同致力于这项利国利民的宏大事业中,一种超越上下级、超越单纯欣赏的情感,在悄然滋生。
苏慧娘感受到的,不仅是李贞的才华,更是他那份看似隐藏在权力斗争之下,却真实存在的“为民”之心。
而李贞也越发欣赏这位才女的理解力、执行力和那份沉静外表下蕴含的热情。
这夜,月色如水。李贞刚刚讲解完一种利用草药制作土农药驱虫的方法,苏慧娘认真录毕,轻轻吹干墨迹。
“殿下,”她抬起头,眼中波光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决然,“夜色已深,殿下连日操劳,不如……让慧娘为殿下煮一盏安神茶再走?”
李贞看着她烛光下愈发清丽动人的面容,以及那双眼眸中清晰可见的情意,心中了然。他伸手,轻轻覆上她搁在案上的纤手,触感微凉却柔腻。
苏慧娘娇躯微微一颤,却没有缩回手,反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李贞的手背上,低声道:“殿下待慧娘以国士,慧娘无以为报……唯有此身此心……”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自幼家道中落,看尽世态炎凉,她早已将儿女情长深埋心底,一心只想着为父雪冤,实现自身价值。
直到遇到李贞,他给予她的,不仅是尊重和舞台,更是灵魂的共鸣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今夜,在这静谧的书香之中,在共同理想的催化下,心中那份的情感终于爆发。
李贞没有言语,只是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苏慧娘顺从地依偎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脸颊绯红,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烛火摇曳,映照着相拥的身影,和满室的书香。
这一夜,文学馆内的气氛热烈,比窗外渐暖的夜色更加迷人。
次日清晨,苏慧娘伺候李贞更衣洗漱后,先行回到文学馆整理书案,眉宇间虽带着一丝倦意,却难掩那份雨露滋润后的娇媚与满足。
就在这时,武媚娘带着侍女翡翠,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文学馆。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雍容华贵,目光随意地扫过正在低头整理文稿的苏慧娘,在她微红的耳根和略显不同步态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了李贞案头那叠墨迹犹新的农书手稿上。
武媚娘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听不出喜怒,声音慵懒而磁性:
“殿下真是……一刻也不闲着。这才几日功夫,不仅得了佳人倾心,连利国利民的农书都快要成了。这般勤政爱民,倒显得妾身有些无所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