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椒房殿的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香料和草药的特殊气息,那是王皇后日常所用熏香的味道,已然浸润了这座宫殿的每一寸木石。
武媚娘垂首敛目,跟着引路的宫女,步履轻缓地行走在这片过于静谧的华美之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半新不旧的浅青色披风,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银簪,通身上下再无半点珠翠。
这身打扮,与这椒房殿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却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一个远离朝堂的亲王配偶应有的“孤弱”形象。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中轻轻拂过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玉佩,那是离京前夜,李贞亲手为她系上的。
玉佩温润的触感,让她因置身于这龙潭虎穴而微微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晋王妃,皇后娘娘请您进去。”一位年长的女官掀开内殿的珠帘,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懦和恭敬的神情,迈步走了进去。
内殿比外间更加温暖,香氛也更为浓郁。
王皇后端坐于上首的凤榻之上,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宫装,头戴珠翠花树冠,妆容精致,仪态万方。
她出身太原王氏,眉宇间自带一股名门望族的端庄与疏离,目光平静地落在走进来的武媚娘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臣妾武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武媚娘依足礼数,跪拜下去,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是因面见国母而自然产生的敬畏。
“晋王妃请起,看座。”王皇后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距离感,“一路辛苦了。”
一名宫女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前不远处。武媚娘谢恩后,才侧身坐下,姿态拘谨,只敢坐半边。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王皇后仔细端详着武媚娘,目光在她素净的衣饰和未施脂粉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平淡,“晋王在并州一切可好?
听闻他近来忙于农桑之事,陛下偶有提及,还赞其务实。只是藩王镇守地方,首要在于安定民心,过于琐碎事务,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武媚娘心中雪亮,这才是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她抬起眼,目光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妻子对夫君的纯粹担忧:“谢娘娘关怀。王爷他……一切都好,只是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王爷近日确是整日扑在田埂地头,说是要琢磨什么新的耕种法门,人都晒黑瘦了。臣妾人微言轻,劝也劝不住,只能备些汤水,略尽心意罢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疼,却独独没有对李贞所作所为的深刻理解,更没有透露出半点李贞真实意图的信息。
她巧妙地将李贞描绘成一个沉迷于具体事务、有些固执己见的藩王,而非一个胸怀大志、暗中布局的皇子。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手中轻轻抚摸着腕上一只莹润剔透的翡翠玉镯,那是她诞下皇子后陛下的赏赐。
她并未完全相信武媚娘的话,但对方表现出的那种局限于内宅的见识和担忧,倒也符合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亲王正妃该有的样子。
“晋王心系农事,本是好事。”王皇后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身为宗室,亦当时刻谨记身份,莫要失了体统,惹来非议。你在旁,也当时常提醒规劝。”这话看似关切,实则警告意味明显。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武媚娘连忙低头应道,一副受教的模样。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气质温婉的妃嫔在宫女簇拥下走了进来,是近年来颇得圣心的刘婕妤。
她见到王皇后,连忙行礼,又笑着对武媚娘道:“这位便是晋王妃吧?果然气质清雅,与晋王殿下甚是相配。”
武媚娘连忙起身还礼,口称“婕妤娘娘谬赞”。
刘婕妤转向王皇后,笑语盈盈:“娘娘,方才臣妾过来时,听说淑妃娘娘宫里的那只波斯猫又跑丢了,几个小宫女找得人仰马翻,真是有趣。”
她似是无意地提起闲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武媚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武媚娘心中警醒,这刘婕妤看似温和,但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绝非简单人物。
她依旧维持着那份怯懦和拘谨,对刘婕妤的话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仿佛对后宫这些妃嫔间的琐事毫无兴趣,也无心介入。
王皇后对刘婕妤的闲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询问了武媚娘一些风土人情的闲话,武媚娘一一谨慎作答,言辞谦卑,滴水不漏。
又坐了片刻,武媚娘见时机差不多,便恭敬地起身告退,言称不敢过多打扰皇后静养。
王皇后也未多留,只是在她转身时,淡淡补充了一句:“既回了长安,便安心住下,宫中规矩多,无事少走动。”
“是,谢娘娘提点。”武媚娘恭顺地应下,退出了椒房殿。
走出那沉重而华丽的大门,温暖的阳光重新洒在身上,武媚娘才感觉后背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被微风一吹,带来些许凉意。
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淡,实则凶险。王皇后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句句都暗藏机锋,而刘婕妤的出现和闲话,更添变数。
至少,她初步的判断是,王皇后对晋王确有忌惮和监视之意,但尚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沿着来时的宫道缓缓而行,心中盘算着方才获取的信息。正思忖间,前方不远处的廊庑下,传来一阵压抑的斥骂和鞭子破空的声音。
“没眼力见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惊扰了贵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一个尖细的嗓音厉声喝道,伴随着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武媚娘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绿色低阶宦官服色的年轻人,正跪在冰冷的地上,他的面前,是一个手持鞭子、面色倨傲的大太监。
年轻人脚边,散落着几卷显然是刚刚不慎摔落的书籍或文书。
他的脸颊上已经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嘴角甚至渗出血丝,但他却死死咬着牙,低着头,硬是一声不吭,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那大太监尤自不解气,扬起鞭子又要抽下。
“住手。”武媚娘下意识地出声制止。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那大太监扬起的鞭子僵在了半空。
大太监回头看见武媚娘,虽不认识,但观其气度服饰,知是后宫妃嫔,连忙收起鞭子,换上谄媚的笑容,小跑过来行礼:“奴婢参见贵人,惊扰贵人了。是这贱奴毛手毛脚,冲撞了……”
武媚娘打断他,目光落在那依旧跪着的年轻宦官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宫中行走,当以宽和为本。他既已知错,略施惩戒即可,何须如此苛责?”
“是是是,贵人教训的是。”大太监连连躬身,又回头瞪了那年轻宦官一眼,“还不快谢过贵人恩典!滚下去!”
那年轻宦官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武媚娘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感激,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倔强和隐忍。
他叩了个头,低声道:“奴婢高延福,谢贵人出言相救。”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说完,他默默起身,仔细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卷,抱在怀里,低着头,快步消失在廊庑的尽头,自始至终,背脊都挺得笔直。
武媚娘看着他那迅速远去的、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名叫高延福的低级宦官,能在如此屈辱下隐忍不发,眼神却依旧清亮,或许……并非池中之物。
在这深宫之中,多结下一份善缘,或许将来便多一份意想不到的助益。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那还在赔笑的大太监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走去。
武媚娘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指尖感受到上面李贞亲手刻下的一个细微的“贞”字痕迹。
就在这时,一名看似普通的小宫女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将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武媚娘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只是握着纸团的手指,微微收紧。
高延福抱着那几卷险些给他招来大祸的《工记注疏》,拐过宫墙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才缓缓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宫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抬手,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鸷。他低头看着怀中保存完好的书卷,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想起刚才那位仅有一面之缘、气质清冷高华的王妃,那片刻的援手,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他将“晋王妃”这三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而武媚娘回到暂居的宫苑,屏退左右,展开那个小小的纸团,上面只有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北门禁军,左卫率王将军,三日后寅时三刻,玄武门外柳林。”
武媚娘将纸团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玄武门,又是玄武门。
这个地方,似乎总与大唐的权力更迭息息相关。
王将军……是敌是友?
这次会面,是陷阱,还是转机?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远处宫殿层叠的飞檐斗拱,以及更远方隐约可见的、象征着皇城北门的玄武门方向,夜色正悄然降临,吞噬着最后一抹天光。
李贞在并州,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如她一般,在孤身应对着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武媚娘轻轻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然。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
她沉吟片刻,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蘸饱了墨,却悬腕良久。
武媚娘终是在纸的角落,缓缓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含义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