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白玉台阶被无数官靴磨得莹润发亮,覆着一层踩实的薄雪,湿滑难行。
时若垂着眼,目光紧紧锁在脚下,手按在胸膛上,心跳一下,又一下,与周遭的步履节奏隐隐相合,撞得她指尖微麻。
萧逐渊走在她侧前方,背影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方才朝房里那场暗藏机锋的交锋,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巍峨的金銮殿近在眼前,九开间的恢弘格局,重檐庑殿顶气势磅礴,檐角蹲立的琉璃脊兽,在晨光中泛着冰冷而华贵的彩光。朱红巨柱需数人合抱,殿门洞开,内里幽深如渊,望不见尽头,唯有两侧鎏金铜鹤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在门外透进的天光中缓缓盘旋,氤氲出肃穆的气息。
百官按品级在丹陛下站定,文左武右,队列整肃,鸦雀无声。
时若的位置格外特殊,被一名太监引至文官队列前方侧翼,恰好正对御阶。这里离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极近,近得能看清龙椅扶手上精雕细琢的云龙纹路,鳞片栩栩如生;却也让她彻底暴露在所有朝臣的视线之中,无半分遮掩。
时若只微微吸了口气,缓缓挺直背脊,双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粗糙的锦缎纹理,借此稳住心神。
萧逐渊立于对面武官队列前排,放下藤箱后,垂眸整理着衣袖,动作一丝不苟,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与沉稳。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极快抬眼,目光朝她这边扫来。两人的视线短暂相撞,他微微点了点头,眼底藏着一丝隐晦的示意,随即便垂落眼帘,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那一眼极短,却如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心底荡开细微的涟漪——他在这里,她从来不是一个人站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陡然从大殿深处传来。
殿内殿外,所有官员齐刷刷躬身,长揖及地,衣袍翻动的声响整齐划一,再无半分杂音。
时若跟着俯身,视线所及,唯有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以及无数双静止的官靴靴尖,乌沉沉一片。
沉稳的脚步声,伴着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从御座后方传来,不疾不徐,一步步,似踏在金砖上,更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带着无形的威压。
片刻的绝对寂静,静得能听见香炉青烟升腾的细微声响。
“众卿平身。”
声音从上首传来,不高,甚至带着几分低沉,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清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与深不可测。
百官缓缓起身,时若挺直腰身,抬眼望去。
景帝已端坐于龙椅之上。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龙袍,未戴冕旒,只以一根羊脂玉簪束发,简约却难掩帝王气度。年近五旬的面容清癯,眼窝略深,眉宇间刻着岁月与权谋的痕迹,目光平静地垂视着下方,看不出丝毫情绪。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之威,只有如深潭般的静谧,可正是这份静,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沉了几分,压得人不敢妄动。
“今日大朝,诸卿有事奏来。”景帝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带着无形的指令,开启了这场朝会。
按照惯例,先是例行的政务奏报。户部奏报钱粮收支,工部禀明河工修缮进度,兵部陈奏边镇防务……官员依次出列,躬身陈奏,而后退回队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无比。
时若垂着眼,静静聆听。这些朝政看似与她无关,实则息息相关——这便是她即将踏入的核心权力场,每一句话都藏着机锋,每一次陈奏都是无声的博弈,每一个决策都关乎万千性命。
手心渐渐沁出薄汗,她悄悄在袖中蹭了蹭,指尖的凉意却未消散半分。
冗长的例行奏对终近尾声,大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彼此间莫名的心照不宣,在官员间悄然蔓延。
景帝的目光,也终于缓缓移来,精准落在时若身上,平静无波,却似能洞穿人心。
“检视司郎中,时若。”
被点到名字的刹那,时若心脏猛地一跳,气血瞬间上涌,她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走到御道中央,撩袍跪地,声音沉稳:“臣在。”
“朕命你主勘睿亲王余孽谋逆一案。今日,便将所查所获,于朕与众卿面前,一一奏来。”景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臣,遵旨。”
时若起身,偌大的金銮殿,此刻静得只剩她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嗡鸣。御座上那道平静的目光,身后左侧萧逐渊凝注的视线,两侧文武百官无数道聚焦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她定了定神,转身走到萧逐渊脚边,提起那个藤箱,缓步走回殿中。打开箱盖的“咔嗒”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从箱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蓝布装订册子,双手郑重捧起,目光扫过御座与百官,缓缓开口:“陛下,列位大人。此为臣与检视司同僚,对‘睿亲王余孽谋逆案’所涉全部证物、验状、关联分析之汇总录档。共计勘验现场四处:南城外红砖窑、永利赌坊、西郊慈恩寺、京郊归云坞。涉及尸体二十三具,物证一百七十九件,文书账册四十一本,提取土壤、药物、残留样本三十七种。”
起初声音微紧,可谈及自己熟悉的勘验之事,语调很快便平稳下来,清晰、笃定,每一个字都力求精准,无半分冗余,没有慷慨激昂的控诉,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与专业。
“所有勘验,皆依大夏刑律章程行事。每处现场,至少有正副验官二人、书记一人、护卫两人在场见证。证物提取、封装、标注、转运,步步留痕,皆有经手人画押为证。录档副本,已呈送大理寺、刑部备案,可供随时调阅复核,绝无半分虚言。”
她说着,缓缓翻开册子,里面工整的表格、细致的现场方位图、清晰的证物列表,一一呈现在众人眼前。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拂过纸页,带着一种源于专业的笃定——这是她的领域,在这里,她便是权威。
殿内依旧寂静,只有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本案之发端,源于辅国公世子萧逐渊遇袭。”时若话锋一转,切入核心,“袭击所用箭矢,经臣等详细查验,确认为三年前军械局特制‘破甲锥’。该批军械当年之监造官,正是睿亲王。而兵部旧档记载,此批箭矢在睿亲王倒台前半年,便以整库‘报损遗失’为由,不知所踪,实则是被其私藏,留予余孽所用。”
她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武官队列中几位兵部官员的方向,见几人神色微变,垂首敛目,便继续说道:“顺此线索,结合民间线报,臣等锁定南城外红砖窑。经查,此处明为烧砖之所,实则是睿亲王余孽的秘密据点,专门用于囤积改制军械、提炼禁药‘蓝梦’的半成品,是其谋逆的重要根基。”
说着,她从箱中取出几份密封的证物袋,里面装着暗红色的土壤样本和黑褐色的药渣,以及几枚粗糙的弩机零件,双手托举,供众人查看:“此乃从红砖窑内提取之物证。其土壤成分,与后续在慈恩寺、归云坞多处发现的足迹残留土壤,经臣等反复比对,足以证明三处据点互通有无,同属一个逆党。”
继而,她有条不紊地讲述永利赌坊的拔除、逆党骨干赵德海的落网、慈恩寺的激战与隐秘发现,将每一处线索、每一件证物的关联,清晰铺陈开来。直到谈及归云坞冰窖,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上了些许寒意,浸得殿内空气都冷了几分。
时若合上册子,从藤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素白棉布包裹的物件,解开系绳——里面是几份验尸格目的原件,墨迹清晰,上面还留着暗红色的指印。
“归云坞地窖,乃余孽最终巢穴之一。内藏棺椁十三具,冰窖中更封存着四具较新鲜的尸体。”她的目光落在验尸格目上,“经臣等详细勘验,这些死者死亡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死因多为勒毙、重击,或失血过多而亡。体表均有长期拘禁、虐待的伤痕,可见逆党之残暴。其中三具尸体的指甲缝内,提取到与红砖窑同源的土壤;两具尸体的胃容物中,检出微量‘蓝梦’关联成分,足以证明其死前曾被逆党用药物控制。”
她展开其中一份验尸格目,上面绘制着尸体伤痕的详细图示与尺寸标注,细致入微,一目了然:“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一具尸体内,臣等发现一枚以蜡丸密封的血书残片,字迹潦草,却字字泣血,内容直指赵德海及西南黑石寨巫师,控诉其以‘蓝梦’药物控制人命及事后残酷灭口的罪行。”
话音落下,殿内终于响起极轻微的骚动,几位朝臣交换着眼色,神色各异,有震惊,有忌惮,也有难掩的慌乱。
时若仿若未觉,将验尸格目缓缓收起,最后,从藤箱中取出那本至关重要的“金账册”,目光迎向御座的方向,也扫过两侧神色各异的朝臣。
“而此案最核心之证物,便是于此地窖暗格中起获的秘密账册。”她的声音不高,“此册不仅记录了睿亲王倒台后,其残余势力如何利用隐匿产业聚敛钱财、勾结西南黑石寨、购置军火、研制火器‘雷火子’的全过程,更详细罗列了长达二十年间,睿亲王及其党羽,如何贿赂朝臣、渗透各级衙署、豢养死士、乃至暗中干预边务的桩桩件件。其中,亦包括利用‘蓝梦’等禁药,控制、要挟朝中官员,为其谋逆铺路的详细记录。”
她微微抬声,语气愈发笃定,:“陛下,列位大人。红砖窑之械与药,赌坊之联络与转运,慈恩寺之埋伏与指挥,归云坞之藏匿与灭口,四地线索环环相扣,毫无断裂;各项证据相互关联,铁证如山。所有证据皆指向同一结论:睿亲王余孽,绝非散兵游勇,而是一个组织严密、财力雄厚、勾结外邦、意图以火药与诡计扰乱京城、颠覆朝纲的谋逆团伙!”
听到此,殿内更安静了,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龙涎香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唯有那本看似普通的账册,在时若手中,重若泰山,压得满殿朝臣心绪难平。无数道目光汇聚在殿中央那个青缎身影上,复杂难言,有敬佩,有忌惮,有恐惧,更有对未知的忐忑。
景帝沉默良久,指尖终于在龙椅螭首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嗒。”
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震的在场众人心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