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天亮了。
晨雾还裹着竹棚的竹梢,摇芽的木屐声先碎了这层雾。
她总爱起早给井边的苦楝树系红绳,今儿却在晶核碑前顿住——我能听见她布鞋底蹭过青石板的轻响,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半步。
阿姐?她喊白芷的尾音发颤,手指悬在碑面半寸处,碑......碑在褪颜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方立了十年的晶核碑,原本流转的星纹正像被温水泡开的墨,从底部开始淡成月白色。
不是裂痕,是纹路在重组,像老树根抽新芽似的,慢慢爬出些圆融的弧线。
摇芽蹲下来,指尖终于贴上碑面。
她腕上的铜铃轻晃,那是我去年用山涧里捡的碎铜片给她打的。嗡——碑身发出蜂鸣,混着她急促的呼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石缝里渗出来,像隔了层毛玻璃:我不想走了。
她猛地抬头,发辫上的蓝布带扫过碑沿。
槐树在她身后投下阴影,可她盯着树杈间漏下的光,瞳孔微微收缩——那里没有形,却有股热乎气儿,像我从前摸她头顶时,掌心的温度。
那你想要什么?她没哭,喉结动了动,把涌到眼眶的东西咽回去。
风穿过槐叶,在她耳边拼出三个字,每个字都带着晒过棉被的暖:晒......太......阳。
她突然笑了,用手背抹了把鼻尖,又去抹碑面,像在擦谁的脸:成,我给你留块最软和的地儿,在老槐树下。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律又慢了半拍。
午时的阳光斜斜切进园子时,小满在草地上打盹。
他总爱把自己晒成块小甜饼,今儿却哼起支走调的童谣——是我妈教我的,糖葫芦,红又圆,阿妹蹦跳追纸鸢。
他的小肚皮随着调子一起一伏,口水把草叶洇湿了片。
这调子像颗扔进井里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地脉里的灵气开始打旋儿,槐树的根须在地下泛着金,像给园子织了张暖网。
惊云原本趴在碑旁打哈欠,此刻耳朵突然抖了抖,银毛顺着脊梁竖起来半寸,又慢慢伏下,尾巴尖轻轻扫过碑座——它在确认,这频率对不对。
白芷在灶房添柴火,火候正好。
她往锅里扔了把野山椒,油星子溅在蓝布衫上,却突然顿住。
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脚边铺了块金毯子,她望着那片光笑了,轻声说:原来你不是不能走。
我知道她懂了。
飞升的契机在三天前就到了,雷雨天里晶核碑震出的那道金光,是地仙果位在召。
可我数着园子里的声儿——摇芽的铜铃、小满的哼歌、惊云挠门的爪子、灶膛里柴火的噼啪——突然觉得,比起踏破虚空的大自在,我更想当回儿子,当回哥哥,当回园子里晒着太阳的老头儿。
我没有留遗言。相反,我把最后一缕意识拆成了七十二道微流。
第一缕钻进灶火。
从前总怕火灭了,现在我要它四季都旺着,煮粥时咕嘟声甜,炒菜时油花儿香,哪怕主人家忘了添柴,它也能自己舔着灶膛里的炭星星,守着那口老铁锅。
第二缕沉进井里。
井水要甜,要带着泥腥气里的清,喝的人捧起水时,能想起老家院儿里的井,想起妈递来的粗瓷碗,想起慢点儿喝,别呛着。
第三缕绕进惊云的血脉。
它的狼妖之誓太苦,总绷着根弦。
我给它松松劲儿,往后巡夜时可以打个盹,见着蝴蝶追两步也没事儿——反正园子有我守着,它歇会儿,再歇会儿。
最深的那缕,我放进摇芽新收的小徒弟眉心。
那孩子才三岁,额角有朵梅花印,像我妹小时候被灶灰蹭的。
这缕不叫法术,叫——记得有人在井边给她系红绳,记得有人在灶房给她留糖饼,记得疼她的人,哪怕化成风,也在她耳边吹。
第七日正午,日头最毒。
惊云地跃上屋顶,银毛被晒得发亮。
它对着天空长啸三声,尾音里带着股轻松,像终于交了差的老卒。
我能听见山那头的狼族应和,远远的,像片云飘过去。
摇芽站在晨铃下,木槌举得老高。
九声铃响撞碎了日头,一声比一声轻,像在说。
所有植物突然抖了抖叶子。
苦楝树、新藤、老槐,每片叶尖都坠着个影子——是我,十七岁在病房数窗棂的我,二十岁抱着妹妹尸体发抖的我,三十岁在野人山挖灵草的我。
影子闪了闪,落进土里,成了黑黢黢的泥。
小满蹦过去抓了把泥,举到白芷面前:阿婆你看!
叔叔变成泥巴啦!他鼻尖沾着草屑,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
白芷蹲下来,把他沾泥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不是泥巴,是他终于可以歇会儿了。她的眼泪砸在泥上,混着阳光,把泥染成了暖黄色。
风突然转了向,裹着新藤的甜香扑过来。
我这才发现,新藤开出了第一朵花,粉白的花瓣儿卷着,中心用金粉写了个字:安。
后来的事儿,我常听孩子们讲。
他们说老槐树下的影子最凉,有回小豆子蹲在树杈间打盹,迷迷糊糊看见银狼驮着个半透明的人巡夜,那人的手搭在狼背上,像在摸狗。
他们说井水特别甜,有回二丫偷喝生水被骂,捧着碗说:井里有个人在笑,我喝到他的笑啦!
他们还说,灶房的火最通人性。
小栓子摔了碗躲在灶边哭,火苗地窜高,把他冻红的手烘得暖乎乎的,火星子响,像在说不怕不怕。
没人再提,没人找。因为他们知道——
真正的圆满,
不是踏破虚空,
不是血债血偿,
而是某个晴天,
你在园中晒着太阳,
听见娃喊你一声,
而你笑着应了。
风穿过林梢,扫过新生的藤蔓,最后落在那朵写着的花上——
这一次,
我不走了。
我就在这儿,
陪着你们,
一天天,
活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