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裹着风声灌进耳朵,我下坠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怀里惊云的体温隔着衣襟渗进来,像块逐渐冷却的炭——这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砰!”有什么东西擦着太阳穴飞过。
我眯眼去看,是具红漆棺材。
棺盖上的刻字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新漆的“陈丰,未葬”。
更骇人的是从棺缝里漏出的声音,带着童稚的哭腔:“哥,我疼……”那是我十二岁时,妹妹被爆竹炸伤手的夜,我抱着她在诊所外等开门,她哭着说的第一句话。
又一具棺材掠过。
这次的哭声沙哑,混着血沫:“丰儿,跑……”是父亲被砍倒前,从喉管里挤出来的最后半句话。
我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棺木,掌心突然刺痛——母亲塞给我的玉牌在发烫。
第三具、第四具……每具棺材都在发出不同年岁的“我”的声音,像被按了循环键的磁带,重复着同一句:“对不起……我没救你。”十二岁没救妹妹的手,十七岁没救被醉汉欺负的母亲,二十七岁没救全家的命。
这些声音像针,扎得我眼眶发酸,可我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看不见怀里惊云蜷缩成毛团的模样,怕再睁眼时,连这点温度都没了。
“咚!”
下坠戛然而止。
我摔在一片冷得刺骨的“地面”上,却没听见预想中的闷响。
抬头看,水面像块淬过冰的镜子,正倒映着我扭曲的脸——背后六柄哭声刃泛着幽光,每道刃纹都在淌血;而我怀里,不知何时多了具焦黑的小尸体,那是妹妹被汽油焚过后的模样,我正张着嘴无声嘶吼,喉咙里挤不出半点声音。
“这不是幻觉。”我对着水面呢喃。
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发颤——幻觉不会疼,不会让玉牌烫得像块烧红的铁。
四周突然亮起幽蓝的光。
我抬头,无数石碑从池底升起,每块碑面都浮着画面:有人用碎瓷片剜出自己的眼珠,血珠砸在碑上溅成花;有人站在火里笑,直到皮肤剥落露出白骨;最边上的石碑里,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正握着半截钢筋捅进自己心脏,嘴里重复着:“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
“他们都是容器。”
声音从脚边的水里传来。
我猛地转头,看见个透明的老妇人浮在水面上,她的身体里像流动着银河,仔细看,那些“星光”竟是无数重叠的记忆片段:有穿病号服的少年在墙上刻字,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举着针管,有个小女孩踮脚够窗台上的糖罐——全是我在安宁医院时的碎片。
“你来了……”老妇人开口时,声音像九百人同时说话,“和他们一样,带着‘救’字而来。”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脚陷在池边的泥里。
每动一下,太阳穴就像被锥子扎——母亲临死前塞进我手心的玉牌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尖爬进血管;妹妹被拖走时,指甲在青石板上抓出的五道白痕,正从泥里钻出来,缠上我的脚踝;还有老皮,那只灰鼠第一次开口时,胡须颤动的频率,竟和我此刻心跳的节奏重叠。
“回光池要抽你的执念当入场券。”
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侧头,看见个穿黑斗篷的男人,手里举着盏灯,火苗是血红色的,里面影影绰绰全是人脸——有哭的,有笑的,有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
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你要听问题,就得先站上来——用你还能痛的地方换一步。”
我盯着泥里的脚。
指甲缝里还嵌着从井壁上刮下来的碎石,血腥味混着泥腥气往鼻子里钻。
“换一步。”我重复他的话,突然笑了——在安宁医院被电疗时,在护工拿皮带抽我时,在听见父母最后一声惨叫时,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痛”了。
背后哭声刃“嗡”地轻鸣。
我反手抽出最左边那柄,刃尖抵在左脚小趾上。
肌肉绷紧的瞬间,惊云在我怀里动了动,小爪子轻轻扒拉我的手腕。
“别怕。”我低头蹭了蹭它的耳朵,“疼过这一下,就能往前了。”
刀刃割开皮肤的刹那,痛意像团火从脚趾烧到头顶。
血珠“啪”地掉进池里,泥沼突然“咕嘟”一声,松开了我的脚。
我踉跄着往前挪了一步,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惊云背上,把它的毛粘成一撮一撮的。
“第一问。”举灯男人的火苗突然窜高,“你为何而来?”
我望着老妇人身体里翻涌的记忆——那些“容器”们,最后都死在“救”字上。
救爱人,救孩子,救没赶上说再见的人。
可我来这井底,不是为了圆谁的遗憾。
我摸了摸胸口的钥匙印,那里还留着钥匙钻进身体时的凉,“为战。”
“第二问。”火苗里的人脸突然清晰了,是父亲跪在血泊里,回头看我的眼神——那不是求救,是让我跑。
我喉结动了动,撕下一片影肋骨表层的骨膜。
骨膜刚碰到火苗,火光“轰”地炸开,映得整个池子通红。
男人的声音低了些:“你愿舍何?”
“舍我对‘救’的执念。”我松开手,骨膜在火里蜷成灰,“他们不需要我救,他们要我活着,替他们恨。”
“第三问。”火苗突然安静下来,像朵开在黑夜里的花。
男人举灯的手稳了些,“你信何?”
我闭眼。
识海里突然闪过母亲坟前的画面——那是我逃出医院后,在乱葬岗找到的无名土堆。
我跪了整夜,直到天亮时,风里飘来她的声音,和二十年前哄我吃药时一样轻:“丰儿,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恨。”
“我信。”我睁眼,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惊云头上,“信她说的,活着。”
池面突然沸腾了。
老妇人透明的身体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每道裂缝里都映出个容器的结局:有的被分尸挂在电线上,有的被活埋时还在笑,最后一道裂缝里,是我自己的脸,被鱼线穿过肩膀,魂体正被一点点抽离。
“百年来,你是第一个不说‘救她’的人。”老妇人的声音轻了,像要散进风里,“去吧……第九个,也是第一个。”
池底的石碑“轰”地升起,碑面刻着八个血字:“第九容器,即为初代。”
我怀里的玉牌突然烫得惊人。
识海“轰”地炸开八幅画面——前八任容器,全死在同一种招式下:钓竿穿肩,魂抽离体。
画面最末,是根银亮的鱼线,正穿透虚空,缓缓垂向我的左肩。
“嗤——”
鱼线刺破皮肤的瞬间,我没躲。
疼意还没涌上来,体内突然有什么东西醒了。
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图腾开始发烫,像被点燃的导火索,从脊椎窜到指尖,又顺着鱼线往井口爬去。
惊云在我怀里猛地睁开眼,幽蓝的眼睛映着鱼线的光。
它用小爪子扒拉我的手背,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像在说:“拉吧,我们往上。”
我望着井口方向。
归墟会的喊叫声已经近在咫尺,手电筒的光透过井壁裂缝,在池面投下晃动的影子。
鱼线轻轻一扯,我跟着往前迈了一步——不是被拽,是我自己,想看看这根线的另一头,究竟拴着谁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