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浸了冰水的棉絮,糊在睫毛上往下坠。
我每走一步,白骨小径就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有人在脚底下嚼碎了算盘珠子。
呼吸间全是腐叶混着铁锈的腥气,喉管里的血沫子被风一激,顺着下巴滴在道袍前襟,很快在布料上洇成暗红的蝴蝶。
“陈丰。”
声音从正前方飘过来。
我猛地抬头,雾气里影影绰绰立着个人——个子、肩宽、连道袍下摆被山风掀起的弧度,都和我此刻的模样分毫不差。
他背上浮着团灰扑扑的影子,仔细看竟是座裂开条缝的石门,门里漏出的光像极了刚才云层里那七道金光,却冷得扎眼。
我停住脚,喉咙发紧。
这张脸我太熟了,左眉尾有道两厘米的疤,是十六岁替妹妹挡醉汉时留下的。
可他的眼睛不对,黑眼珠像被抽干了,只剩层灰白的膜,像老家胡同口王阿婆临终前的模样。
“你不必上去。”他开口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却带着种奇异的熟悉感——是我十年后的声线,低了两个调,尾音还带着常年咳血的颤。
“山顶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变成下一个‘他们’。”
我后槽牙咬得生疼。
十年后的我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在夜市支着煎饼摊,给小夏煎加双蛋的饼,而不是站在这鬼山上说胡话。
可他话音刚落,左边的松枝突然沉了沉——另一个“我”吊在树杈上,舌头吐得老长,脚边落着把生了锈的钥匙;右边的雾里传来皮肉撕裂声,又一个“我”跪在地上,双手正往自己胸膛里掏,肋骨被掰断的脆响混着血沫子喷出来;再往后看,山壁上嵌着尊石像,那“我”手里攥着钥匙,眼睛却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嘴角还挂着笑。
“够了!”我吼了一嗓子,手背的图腾铠突然烫得惊人。
小房子的纹路在皮肤下扭曲,房檐下的铜铃铛“叮铃”一声炸响——是老皮的警告。
我踉跄着扶住身边的枯树,树皮刺得掌心生疼,可更疼的是太阳穴,像有人拿锥子往里面钻。
一段段不属于我的记忆涌进来:火盆里烧着泛黄的族谱,血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抓脚踝,石门后传来婴儿的哭声……
“这是试炼关。”我喘着气,指甲掐进树缝里。
林晚在山脚说过的话突然冒出来:“前七代守钥者的精神残留在这儿织了张网,专等着新人撞上来。”原来那些幻象不是假的,是他们死不瞑目的魂,是轮回里甩不掉的影子。
雾里又走出三个“我”,其中一个脖子歪成一百八十度,嘴角咧到耳根:“认命吧,你和我们一样,都是祭品。”他的手刚抬起来,我突然摸到颈间的柳氏玉牌——是小夏出事前塞给我的,说“柳”是她新学的字,要刻在我护身符上。
玉牌贴着心口,心噬的跳动突然变得很轻,像被人用羽毛挠着。
我闭了眼。
老皮说过,老鼠在暴雨前能听见云层里的电响;野狸子能顺着风闻出二十里外的血腥味。
我把呼吸放得很慢很慢,让山风灌进耳朵里——不是松涛声,不是骨路的裂响,是……是支走调的安魂谣。
“小夏别怕,阿姐给你唱月亮歌……”
“阿丰乖,喝了这碗姜汤,娘给你搓手炉……”
“老陈头,收摊啦,你家丫头等你买糖画呢……”
这些声音乱成一团,可每个调子里都裹着股子狠劲,像要把什么东西从雾里拽出来。
我猛地睁眼,最前面那个“未来我”已经走到三步外,青灰色的手正掐向我脖子。
我没躲,反而抬手抚上他脸颊——皮肤是冷的,像块冻硬的豆腐,可指尖触到他左眉尾的疤时,他的睫毛颤了颤。
“你说山顶什么都没有……”我舔了舔嘴角的血,“可你忘了问,是谁把你埋在这儿的?”
他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
脸上的灰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皮肤,右耳后有块朱砂痣——那是我二十三岁骑车摔的,当时小夏还笑我“像被蚊子咬了颗草莓”。
“是他们。”他的声音突然破了,带着哭腔,“是那些说‘为了血脉延续’的人,是那些把钥匙当传家宝的人……”
我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涌进喉咙。
抬手在半空一画,血珠连成道扭曲的符文——是林晚在桥墩铁片上拓的“逆”字,他说这是前九代里唯一一个试图反抗的守钥者刻的。
血纹刚落地就腾起蓝焰,雾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吊死的松枝“咔”地断了,自剖的“我”捂着胸口往后退,石像“我”手里的钥匙“当啷”掉在骨路上。
所有幻影都在烧。
他们的身体化作黑灰,飘起来时却变成了一张张人脸:有梳麻花辫的姑娘,有叼着烟卷的老头,有穿白裙子的小女孩——都是前七代守钥者的家人,是被“血脉”两个字碾碎的普通人。
焦黑的石碑“轰”地砸在脚边。
我蹲下去,指尖抚过碑上的刻痕:“第一代 周承安”“第二代 柳素贞”……第七代的名字被磨得只剩半个“陈”字。
碑尾的空白处,正缓缓渗出血字:“第八代——待定。”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抬头看山顶——石门的光更亮了,连雾都遮不住。
手背的图腾铠还在震颤,这次不是痛,是痒,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低头一看,小房子的纹路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新刻的编号:“x05”“x06”……直到“x09”。
“陈丰!”林晚的声音从山脚飘上来。
我往下望,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他的右肩在淌血,可嘴角咧得老大:“他们说第八位不成……”他的话被风撕碎了,可我听见最后那句,“那我们就点第九个名!”
骨路还在往山顶爬。
我踩上一级新的白骨,突然听见脚底下传来细碎的“咔嗒”声——是钥匙在响。
抬头看,山顶的石门又裂开了道缝,里面漏出的光不再冷,带着股子暖烘烘的焦糊味,像小夏总偷拿我煎饼摊的油渣,被我发现时慌慌张张藏在兜里,结果捂焦了的味道。
最后几级骨阶在雾里若隐若现。
我摸了摸心口的柳氏玉牌,又摸了摸碑上“第八代”的血字。
风掀起道袍下摆,我抹了把脸上的血,继续往上走。
这次不是被推,不是被拽,是我自己要走——去看看,那些说“山顶什么都没有”的人,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