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惊云踏上青山市的柏油路时，晨雾正裹着烤红薯的甜香往鼻腔里钻。
老皮在我外套口袋里拱了拱，鼠须扫过我手腕：左边第三家糖放得多。可我盯着路牌上福兴里三个褪色的红漆字，喉咙突然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七年前那个雨夜，我就是在福兴里的巷口，看着爸爸的三轮车被撞翻。
妈妈护着小棠往巷子里跑，她蓝布围裙上沾的皂角香还没散，身后就追来七八个拿砍刀的人。
陈丰？阿影的手搭在我肩上，剑茧蹭得我手背发疼。
她顺着我视线望过去——曾经的青砖瓦房只剩断墙残垣，爬山虎爬满半面墙，墙根堆着生锈的儿童三轮车，车筐里还卡着半只褪色的布兔子。
我松开惊云，它刚落地就竖起耳朵往废墟里钻。
我的鞋跟碾过碎砖，有什么若有若无的气息钻进鼻腔，像妈妈用来熏被子的艾草，混着她总往小棠脖子里抹的蛤蜊油。
是她的味道。我蹲下来，指尖按在一块被苔藓覆盖的青石板上。
石板下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老皮从口袋里探出头，小爪子扒着我袖口：地底下有活物，好多老鼠在跑，它们说...这里有。
阿影抽出半寸青锋剑，剑身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心脉古阵以生者执念为引，你母亲的气息能留存至今，说明她临终前的执念极重。她剑尖挑起一丛野草，露出底下半块刻着云纹的石头，和你羊皮图上的纹路一样。
我摸出怀里的羊皮图，泛黄的纸页被晨露打湿，图上用朱砂圈出的正对着福兴里的位置。
七年前灭门案的现场，竟藏着野人山修士笔记里提过的上古灵脉枢纽。
先别急着进去。阿影按住我要掀石板的手，古阵最怕生人扰动，你用灵识探探周围。
我闭起眼，把灵识像蛛丝似的撒出去。
最先触到的是墙根下打盹的老黄狗，它梦里还在追偷肉的猫，我顺着它的记忆碎片往前漂——看到三天前有穿黑西装的人往废墟里搬铁皮箱，听到两天前半夜有铲子挖土的声音，最后停在昨夜，月光照进断墙时，石板下渗出幽蓝的光。
接着是屋顶那只花斑猫，它弓着背炸毛的情绪顺着灵识涌进来。
我到它躲在瓦缝里，目睹石板裂开条缝，有白森森的骨节从地底下伸出来，指尖沾着暗红的血。
够了。阿影的声音像根针戳破我飘远的灵识。
我睁开眼时，额角已经沁出冷汗，惊云正用舌头舔我手背上的汗，雷纹在它尾巴尖若隐若现。
古阵的轮廓出来了。我扯着阿影的袖子，带她绕过半堵残墙，阵眼在...在...
话没说完，我脚下的碎砖突然往下陷了寸许。
老皮地尖叫一声，从口袋里窜到我头顶。
惊云低吼着扑到前面，雷光在它爪尖噼啪作响。
阿影的剑完全出鞘了，剑锋指向我们脚边——那里不知何时露出半截生了锈的铁牌，被爬山虎缠得只剩半行字：青山...安...宁...
安宁精神病院。我蹲下去，用指甲抠开铁牌上的绿锈。
七年前我被捆上救护车时，车顶上就挂着这块牌子。
他们说我精神分裂，可我清楚地记得，送我入院那天，带队的警察脖子上有条刀疤，和追砍我家人的混混脖子上的刀疤，形状一模一样。
阵眼在精神病院地下。阿影用剑鞘敲了敲地面，石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你当年被送进来，不是误诊。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想起住院时总在半夜闻到的消毒水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腐肉香；想起护士给我打针时，针管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紫；想起那个总在走廊尽头敲墙的老头，他敲的节奏，和我刚才在石板下感受到的震动，分毫不差。
嗷——惊云突然炸起全身黄毛，它盯着废墟深处，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
老皮从我头顶窜进衣领，尾巴尖紧紧缠住我脖子。
当——
一声钟响从地底升起。
那声音不像寺庙里的梵钟，倒像有人用铁锤砸在生锈的铜盆上，震得我耳膜发疼，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阿影的剑地轻鸣，她挡在我身前，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有人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断墙后面转出个穿灰布僧袍的老人，他的僧鞋沾着泥，袖口破了个洞，露出的手腕上有暗红色的纹路，像血管里流着岩浆。
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眼窝里空空洞洞，没有眼珠，只有两团浑浊的白膜，却偏偏让人觉得他正盯着我们。
来了。他开口时，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等了七年，终于来了。
惊云的雷光地炸响，在老人脚边烧出个焦黑的坑。
可他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抬起手，指节发出的响声，指向我们脚边的石板：阵眼在下面，要进去，先过我这关。
老皮在我衣领里抖成一团，阿影的剑尖微微发颤。
我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铃铛，鬼面童临死前说的心脉古阵还在耳边回响。
而此刻，这个没有眼珠的老僧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让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转身走向废墟深处，僧袍扫过断墙时，墙根的野蔷薇突然全部蔫了，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跟上。阿影把剑收回鞘里，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在引我们去阵眼。
我抱起惊云，它热乎乎的小爪子按在我心口，像在给我数心跳。
老皮从衣领里探出头，鼠须朝着老僧消失的方向抖了抖。
石板下的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有人在敲一面大鼓。
而那面鼓的鼓心，埋着我七年来的恨，我母亲的怨，还有这整座城市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们踩着碎砖往废墟深处走时，晨雾已经散了。
阳光透过断墙的缺口照进来，在老僧的背影上投下一片阴影。
那片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无数条黑色的小蛇，正顺着他的裤脚往地底下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