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被家暴的“美名”在长安官场足足传扬、发酵了两天,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也成功掩盖了尉迟敬德当日反常行为的真实动机。
趁着这股“东风”和舆论的掩护,李建成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在一个绝对安全、隐秘的地点,将身心俱疲的长孙无忌和依旧有些懵懂的尉迟敬德聚在了一起,屏退左右,开始了真正的、仔细的密谋。
当李建成将自己的全盘计划和盘托出,包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关键节点,以及最终想要达成的那个“送秦王上位”的结果时……
在场的两人,反应截然不同。
尉迟敬德听得是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兴奋得黑脸都有些发红。
在他看来,太子殿下这计划干脆利落,目标明确,需要他动手的地方更是简单直接,非常对他的胃口!
他压根没去深思这计划背后那滔天的风险和政治意义,只觉得——这事儿,能干!
“殿下放心!到时候您指哪儿,俺老黑就打哪儿!绝不含糊!”
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然而,一旁的长孙无忌,在听完整个谋划的细节后,脸色却是“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背后的中衣更是顷刻间被冷汗浸透!
他惊得差点从坐榻上跳起来!
这这这……殿下,您管这叫“送秦王上位”?
这分明是……是刀尖上跳舞!
是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满门抄斩的泼天大罪!
这有点太胆大妄为了吧!
他之前以为太子只是想通过政治运作、联合朝臣向陛下施压,最多是在朝堂上发动一场凌厉的舆论攻势。
可他万万没想到,太子的计划如此……如此直接,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说,如此不留余地!
他看向李建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知道太子被陛下逼急了,却没想到,太子一旦狠下心来,竟能谋划出如此决绝、如此不留退路的方案!
但事已至此,也已经无法再退却了!
人死面冲天,不死万万年!
干了!
武德八年十二月初七,天降小雪。
细碎的雪沫无声洒落,覆盖了长安城的亭台楼阁,却掩盖不住这座帝国心脏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
天还未亮,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尉迟敬德一身玄甲,目光如炬,依照计划,亲率八百最精锐的玄甲军,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钢铁洪流,从东宫偏门秘密进入皇宫禁苑,直扑核心……
同时, 在秦王府外,一夜未眠的长孙无忌眼底带着血丝,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用力敲响了王府大门。
他被引至内堂,与被吵醒后精神还有些萎靡的李世民展开了一番机锋暗藏、关乎身家性命与天下归属的紧急交谈。
最终,二人面色凝重,即刻动身,在愈发密集的雪片中,向着皇宫方向疾行……
两仪殿内, 炭火正暖。
正在安睡的李渊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压抑却清晰的兵甲碰撞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短促的呼喝与喊打喊杀的响动。
他心中一惊,睡意去了大半,连忙派遣身边服侍的侍者出去查看究竟。
可没想到,那侍者刚颤巍巍地推开殿门,一道寒光便迎面而来!
一柄染血的长刀瞬间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冰冷的触感让他魂飞魄散,生生被逼退回殿内。
持刀之人,正是尉迟敬德!
只见他一身煞气,玄甲上沾染着尚未凝固的血迹,一手持刀稳稳地控制住侍者,另一手竟还拎着一个不断往下滴落血水的包袱!
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恐怖。
侍者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浑身瘫软,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被这番动静彻底惊醒的李渊,已然睁眼坐起。
他听到了那沉重而规律的甲叶摩擦声,正一步步从殿外逼近,伴随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了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殿门的方向,看着那高大、狰狞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一步步踏入他安寝的宫殿。
尉迟敬德将那吓得瘫软的侍者用刀柄精准地磕晕,随手丢在一旁,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噗通!
那滴着血水的包袱被他甩手扔在了两仪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包裹散开,血水四溅,在帝王寝宫中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尉迟敬德手持染血长刀,玄甲上的血珠在宫灯映照下闪烁着暗红的光泽。
他微微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这死寂的殿中轰然回荡:
“陛下!太子与齐王意图谋反,现已被末将拿下!首级在此,请陛下验看!”
太子……齐王,谋反?!
李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巨大的震惊、悲痛、以及被赤裸裸背叛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颠倒黑白的逆臣悍将,因极致的愤怒,伸出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
“你……你放屁!”
“是你!是你尉迟敬德谋反!是他李世民谋反才对啊!”
他的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震荡,充满了帝王末路的悲凉与不甘。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尚在壮年,竟会在这寝宫之内,被自己的臣子、被自己儿子麾下的将领,用如此血腥残酷的方式逼宫!
尉迟敬德面对天子的震怒,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手中的长刀纹丝不动,语气依旧硬邦邦,甚至带着几分“事实如此”的理所当然:
“陛下明鉴!末将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秦王殿下此刻正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主持大局!”
秦王……就在……殿外?!
李渊听到这句话,瞳孔骤然收缩,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极致的愤怒让他浑身都在发抖,他指着殿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暴怒的嘶吼,声音几乎要掀翻殿顶:
“让他……让他给朕滚进来!滚进来!!”
殿外的李世民,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步踏入了这弥漫着血腥气的两仪殿。
“父皇!”
这一声称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你……你给朕闭嘴!”
李渊猛地从榻上站起,因激动而身形摇晃,他指着李世民,目眦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充满了血泪的控诉:
“朕……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你你!你杀兄弑弟,好狠毒的心啊!朕的建成儿如何对你……你……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面对父亲声嘶力竭的控诉和那锥心刺骨的质问,李世民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波澜。
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寒的冰冷,迎向李渊那喷火的目光。
他没有辩解,没有忏悔,甚至没有回应关于“良心”的拷问。
他只是用一种平稳的、却比尉迟敬德的刀锋更冷的语调,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选择:
“父皇……”
他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太子和齐王的亲眷,如今都在孤手里。”
他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份量彻底沉入李渊的心底,然后才继续道,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您下诏,改储,退位。他们……能活。”
“否则……”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那孤就只能……送他们去陪孤的大哥和四弟了。”
轰——!
这话如同九天惊雷,彻底劈碎了李渊所有的抵抗和身为帝王的尊严。
杀子之后,还要绝其血脉!
这一刻,李渊看着台阶下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儿子,终于明白,他所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渴望父爱和认可的皇子,而是一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斩草除根的……政治野兽。
两仪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李渊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父子二人就这样对峙着……对峙着!
一个站在权力的废墟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着帝王的尊严与一个父亲的悲痛;一个立于血泊与“背叛”之上,以冰冷的意志索取着至尊的宝座。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过去了多久?
是一盏茶……一炷香……亦或是无比漫长且煎熬的一个时辰?
最终,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还是松开了。
李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颓然瘫坐在了冰冷的龙榻之上,原本挺直的腰背佝偻了下去,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沙哑而微弱,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妥协:
“想要权柄……你拿去!把朕的孙儿们……还给朕!”
这不再是大唐皇帝的命令,而是一个失去了儿子、试图保全血脉的祖父,最后的乞求。
听到这句话,李世民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算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也算是……最后的告别。
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要往外走,去处理后续事宜,去迎接属于他的时代。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身后传来李渊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发出的、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预言:
“李世民!你给朕记好了!今日你杀我子,他日你子亦复如是!”
这诅咒,如同冰锥,刺穿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李世民的脚步,在门槛前骤然停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风暴的语调,清晰地回应:
“朕……谨记此言。”
他用了“朕”自称。
从这一刻起,权力的交接,已在言语中完成。
随即,他侧过头,对如同铁塔般肃立一旁的尉迟敬德下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决断:
“敬德,看着朕的父皇……下诏。”
命令下达,他不再停留,大步踏出两仪殿。
晨曦,终于刺破了笼罩长安的雪幕与黑暗,但照亮的却又是一个新的开端!
尉迟敬德看着李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那份字字泣血、象征着皇权更迭与父子决裂的传位诏书。
他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圣旨卷好,郑重地揣进贴身的怀里——这薄薄的绢帛,此刻重若千钧。
然后,他弯腰,再次拎起了那个装着两颗“皇子”头颅的包袱,血迹已然凝固,在地面上留下几块深色的污渍。
他不再多看那位瞬间苍老的太上皇一眼,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甲叶铿锵,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绝望与血腥的两仪殿。
哐当——
殿门被最后一名玄甲军士从外面合拢、落锁的声音,如同最终的丧钟,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回荡,然后彻底归于死寂。
大殿当中,只剩下李渊一个人。
烛火因为无人挑动而渐渐微弱,光影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和金砖上。
原本充满了皇家威严、象征着天下权力顶峰的寝殿,此刻却被无边的寂寥、彻骨的落寞以及那深入骨髓、啃噬灵魂的悔恨所填满、所冰封。
他孤零零地坐在龙榻边缘,佝偻着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目光空洞地扫过殿内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最终,定格在地面上那两滩已经发黑的血迹上。
那里,曾经放置着他长子和四子的头颅。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了帝王的堤坝,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伸出枯瘦的手,徒劳地向着那空无一物的血迹方向抓去,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破碎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自责:
“大郎啊……朕的大郎!”
“是朕错了啊!”
“是阿耶错了!”
“阿耶不该……不该说话不算数……不该逼你……不该如此啊!”
一声声泣血的忏悔,在空旷而死寂的大殿中孤独地回响,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冷漠地透过窗棂,照亮着这位失去了一切、只剩下无尽悔恨的孤家寡人。
就在宫内上演着血雨腥风、父“慈”子“孝”的惊天剧变之时,宫外,齐王府却是一片难得的……
一身粗布平民装扮、脸上甚至还刻意抹了些许锅底灰的李建成,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齐王府的内院。
他熟门熟路,径直闯入了李元吉的寝殿,学着李元吉往日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大大咧咧地走到榻前,对着裹在被子里酣睡正香的身影,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了被子上。
“三胡!日上三竿,太阳都他娘的晒屁股了!快给老子起床!”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在朝堂上被“气晕”、需要“静养”的虚弱?
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熟悉的叫骂声惊醒,李元吉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睡眼,待看清榻前站着的人时,他猛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一片空洞和无神……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了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大……大哥?”
“你……你不是应该在东宫……好生将养身子吗?怎么……怎么跑来我府上了?”
他脑子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过来。
大哥不是被父皇气得昏迷,需要静养吗?
怎么会一大早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出现在自己床头?
这画面太过惊悚和离奇,以至于李元吉开始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正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李建成看着弟弟这副懵逼的样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与脸上的锅底灰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一把掀开李元吉的被子:
“养个屁!快起床跟哥肘,跟哥出去玩儿去!”
李建成一把将李元吉从温暖的被窝里薅起来,语气轻快得像是真的要带弟弟去春游。
“灞桥那儿的雾柳老好看了! 这季节,正好!”
“看柳?看什么柳?”
李元吉被拽得一个趔趄,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地嘟囔:“不上朝吗?! 今天又不是休沐……”
“嗐!你去有啥用?”
李建成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件普通外袍往弟弟身上套,一边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
“朝堂上有你二哥就够了! 咱们哥俩偷得浮生半日闲,一两天不去上朝没事儿的!”
他凑近李元吉,脸上露出那种“我跟你分享个大宝贝”的神秘表情,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道:
“路上哥跟你说个秘密……大秘密! 天大的那种!保准你听了,觉得比看一万棵柳树还得劲!”
这连哄带骗,加上“大秘密”的诱惑,总算是把迷迷糊糊的李元吉从床上彻底弄了下来。
李元吉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大哥这精神头也太好了点,而且看柳树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诡异——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信任(以及被秘密勾起来的好奇心),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开始穿鞋。
“啥秘密啊大哥,神神秘秘的……” 李元吉嘟囔着,脑子还在努力开机。
“穿上鞋,出了城哥就告诉你!”
李建成卖着关子,眼神却已经飘向了齐王府外,飘向了远离长安城、远离那场正在发生的宫廷巨变的方向。
他必须尽快把这三胡带离这个即将成为风暴中心的是非之地。宫里的戏,让二郎去唱吧。他们兄弟,该去“看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