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缩在角落里的这个小团体,瞬间成为了全场目光的焦点——尤其是当众人看清,那被围在中间、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竟是太子殿下时,各种惊疑、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李建成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知道清静的时刻结束了。
他对着身边几位已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小官微微颔首,算是结束了这场临时的“基层调研”。
随意整理了一下衣袍,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太子的、带着淡淡疏离的威仪,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定他命运的关键朝会。
晨钟鸣响,宫门洞开。
文武朝臣们依照品级高低,鱼贯而入,肃静地步入宏伟的太极殿。
经过殿前那小插曲后,李建成也已回归本位,站在了百官之前,太子应有的位置上。
朝会正式开始。
众臣依序出班,奏事,议事。
从各地的灾情赈济,到边境的兵马调度,再到漕运、科举等诸多国事,一一在殿中呈报、讨论。
龙椅上,李渊神情威严,偶尔将目光投向下方垂首侍立的李建成,就某些事务询问他的看法。
若是照上次朝会,李建成恐怕早已心不在焉,满脑子只想着赶紧走完流程,然后抛出辞职的请求。
但今日,他却显得格外不同。
每当被问及,他都会先微微垂首,仔细思索片刻,权衡利弊,理顺思路,然后才条理清晰地给出自己的见解和建议。
他的回答未必每次都让李渊满意,但那份沉静和专注,却是以往少见的。
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急迫,一开朝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御前,高声宣布“老子不干了”。
他就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安静地潜伏着,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今天这场朝会的核心是什么,他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
好饭,不怕晚。
让该议的事先议完,让该吵的架先吵够。
等到所有政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该轮到他来发挥了!
李建成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可他没想到!
可他万万没想到,临近年关,朝廷上下需要决断、扯皮的杂事琐事,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一件接着一件,一桩连着一桩,没完没了!
从某地雪灾的具体赈济数额,到来年春祭的仪程安排,再到几个闲散宗室为了点封地赏赐在那里互相攻讦……
平日里效率尚可、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结束的朝会,今天像是陷入了泥沼,足足一个多时辰了,殿内那群人还在那儿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地“叭叭”个不停!
李建成依旧坐在蒲团上,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维持着储君应有的风度。
李建成不急……
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要保持风度,要保持耐心,好饭不怕晚,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娘的一点都……不……急!!
(才怪!)
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坐得都有些发麻,怀里那个汤婆子早就凉透了,此刻抱着像个冰疙瘩。
听着那些毫无营养的扯皮,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恨不得直接站出来吼一嗓子:“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说正事!”
要知道流程这么漫长,还不如一开始就站出来说了呢!
至少痛快!
失策啊!
真他娘是大大的失策!
他微微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龙椅上似乎也有些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处理政务的老李头,再瞥了一眼身旁那些同样坐得笔直、但眼神已经开始放空的官员们。
忍!
必须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了老子的别野和庄园,为了自由……
他再次将那股躁动强行压了下去,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已经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的真实情绪。
这最后一班岗,站得可真他娘的煎熬!
又经过了长达半个时辰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吐沫横飞之后……终于……在李建成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彻底耗尽,屁股蛋子都快要失去知觉之时,他终于从他那亲爱的父皇嘴里,听到了那句如同天籁般熟悉的话。
李渊揉了揉眉心,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例行公事地开口:
“诸卿可还有奏?”
那个“奏”字的尾音,还在大殿宏伟的梁柱间袅袅回荡,尚未完全落下——
噌!
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猛然释放,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队列的最前方弹射而起!
李建成几步就迈到了大殿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引得两旁昏昏欲睡的大臣们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躬身,深深一拜,声音洪亮,字字清晰,生怕有人听不见:
“儿臣有事要奏!”
龙椅上,李渊看着下方这个憋了快两个时辰,此刻如同出膛炮弹般的儿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抽抽。
好小子……朕还以为你转性了,能沉住气了,原来是在这儿憋着放大招呢?!
你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不管老李头内心如何疯狂吐槽,作何感想,李建成已经进入了熟悉的流程,开始了自己稳定(且迫不及待)的发挥。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抛出了那颗准备已久、足以震动整个大唐朝廷的惊雷:
“儿臣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深感惶恐!为江山社稷计,为大唐万年计——”
他略微提高了音调,掷地有声:
“儿臣请辞太子之位!还请父皇允准!”
话音落下,他再次跪下。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表演性质地以头戗地,表达“悲痛”与“坚决”。
他只是跪得笔挺,如同一杆标枪,直直地面对着御座上的李渊,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向自己父亲审视的视线。
那眼神当中,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与“悲痛”?
里面流露出的,分明是压抑不住的雀跃,是即将挣脱牢笼的兴奋,是催促流程赶紧往下走的急切,是“我等得花儿都谢了”的迫不及待!
那眼神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呐喊:
“阿耶!快!别磨蹭了!台词我都说完了,到你发挥了!赶紧点头说‘准奏’啊!”
整个太极殿,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所有大臣都被太子这突如其来、且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的请辞,震得目瞪口呆。
李渊看着下方这个跪得笔直、眼神灼亮、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快答应我!”信号的李建成,嘴角抽搐的幅度更加厉害了,连带着眼皮都开始跳。
逆子啊……逆子!
他在内心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你这状态!你这态度!你这神色!
哪里是请辞?
这他娘的分明是领赏!
你这副模样,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满朝文武,咱们父子俩之前有不可告人的皮燕的交易吗?!
在满朝文武,包括李世民和李元吉都以为陛下会顺水推舟,至少会认真考虑时,李渊清了清嗓子,板着脸,用他那刻意压低的、充满威严的嗓音,吐出了三个字:
“朕……不允!”
???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劈得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齐王李元吉傻了,嘴巴微微张开,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秦王李世民也愣了,眉头微蹙,看向御座的眼神充满了探究与深思。
而跪在大殿中央的李建成……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快被气死了!
一股血气直冲顶门,让他跪着的身形都晃了晃。
钱都收了啊!
九伯万啊!
白花花的银子啊!
你库房现在还堆着呢!
就这点儿小事……
就张张嘴、点个头的事儿……你、不、允!
不允你……不允你收我钱干啥?!
收钱的时候挺他娘利索啊!
现在跟我玩这套?!
他猛地抬起头,再也维持不住那“恭顺”的姿态,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控诉,以及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直勾勾地瞪着龙椅上的老李头。
那眼神分明在说:老李头,你他娘的背刺我?!
也不管还在地上跪着、内心早已掀起滔天骂浪的李建成,老李头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大手一挥,几乎是抢着宣布:
“退朝!”
然后,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起身,拂袖,脚步匆匆,近乎小跑地就转入了后殿。
他得赶紧去!
立刻!马上!
把那九百万两银子挪个地方藏起来!
看那小子刚才那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的眼神……如果动作慢了,他真怕这个混不吝的大郎会带着东宫侍卫直接冲进内库,再把钱给硬生生抢回去!
皇帝溜了,众臣在巨大的震惊和满腹的八卦中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怀着复杂的心情尽数散去。
和上次一样,偌大、空旷的太极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三人。
气氛,比上一次还要凝滞和诡异。
“大哥,先……先起来吧,别跪着了……”
李元吉看着依旧直挺挺跪在那里、背影却微微发抖的大哥,心里有点发毛,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别碰我!”
暴怒且憋屈到极点的李建成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差点把李元吉带个趔趄。
他依旧低着头,肩膀耸动,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世民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大哥这不同寻常的状态,心中疑虑万千,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他和李元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
就在这死寂的沉默中,突然——
一阵极力压抑、却又清晰可闻的……啜泣声,在大殿中响了起来。
李世民和李元吉同时一愣,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
只见他们那位向来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那啜泣声也渐渐变成了清晰的呜咽。
紧接着,两行热泪(混合着无比的委屈和投资失败的痛苦)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是真哭了!
“二郎……三胡……”
李建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两个弟弟,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充满了被欺骗后的伤心与控诉:
“父皇……阿耶他……他骗人啊……他收了钱的……他不讲信用啊他……他妹有武德的他……呜呜呜……”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一扑,双臂一张,一手紧紧搂住了李世民的一条腿,另一手则抱住了李元吉的一条腿,像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回家找娘的孩子一样,把脸埋在两人的袍服之间,呜呜地放声痛哭起来。
李世民:“……”
李元吉:“……”
哥儿俩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两尊被雷劈了的雕像。
他们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抱着他们大腿痛哭流涕的大哥,那委屈的劲儿,简直就如同……就如同被人糟蹋了还无处申冤的小媳妇儿!
两人脑中同时盘旋着一个巨大的、如同雷霆般轰鸣的问号:
阿耶(父皇)……
到底是他娘的干啥了?!
能把他们大哥整成这幅揍性?!
李建成也知道,在这太极殿上,抱着两个弟弟的大腿哭得像个一百多斤的孩子,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丢人现眼还是丢人现眼。
可他……可他就是他娘的憋不住啊!
那汹涌的委屈、愤怒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眼泪它自己有想法,根本不听使唤!
钱花了,事儿没办成……
钱没了,自由也没了……
关键是,骗他的还是他爹……
九百万两,能盖多少别野!
能蹬多少年大洋马!
按照老李头的作风,钱肯定已经转移了,抢都没地儿抢!
没了……都没了……
这几重打击叠加在一起,尤其是最后一点,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混合着憋屈、愤慨、心痛到无法呼吸的郁气,猛地冲上脑海!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的嗡鸣声瞬间放大,盖过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抱着两个弟弟腿的手臂骤然脱力,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向下瘫倒。
“大哥?!”
“大哥你怎么了?!”
在李世民和李元吉惊慌失措的惊呼声中,李建成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居然活生生地——气晕了过去!
空旷的大极殿内,只剩下李世民和李元吉抱着他们不省人事的大哥,面面相觑,场面一片混乱。
这大概是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位在朝堂上被自家父皇……硬生生气晕过去的太子了。
(同样也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太子。)
等李建成再次恢复意识,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东宫寝殿那熟悉的雕花穹顶和轻柔的纱帐。
鼻腔间萦绕的不再是太极殿那冰冷肃穆的空气,而是淡淡的、熟悉的馨香。
他微微偏过头,便看到太子妃郑观音正坐在床榻边缘,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一双美眸微微泛红,泫然欲泣,见到他醒来,才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夫君,你终于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连忙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可还有哪里不适?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急火攻心,需好生静养。”
李建成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得发紧,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
郑观音见状,连忙从旁边小几上端过一盏一直温着的参茶,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润了润喉咙,李建成才感觉活了过来,他环顾四周,声音有些虚弱:“我……怎么回来的?”
“是秦王和齐王将你送回来的。”
郑观音轻声回答,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你回来后不久,父皇……也来看过了。”
李建成闻言,眼神瞬间一凝,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却又因身体的虚弱而松开。
郑观音捕捉到他这一闪而逝的情绪,连忙宽慰道:“父皇很是关切,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临走时特意吩咐,说让郎君你好好歇息几日,近日……不必上朝了。”
“不必上朝了……”
李建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反而露出一抹混杂着苦涩、嘲讽和了然的复杂笑容。
呵……
这算什么?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还是说,怕我再去朝堂上闹,干脆给我放个“病假”,眼不见为净?
他用手背盖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钱没了,太子之位也没辞掉,换来几天不用上朝的“恩典”?
这买卖,可真他娘的是赔到姥姥家了!
郑观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轻轻握住他另一只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
东宫寝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蔓延的、沉重的无奈与愤懑。
躺在柔软却如同针毡的床榻上,李建成望着帐顶,眼神中的迷茫、委屈早已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淬火的坚毅。
一股此前从未有过的决绝,在他心间疯狂滋长、凝聚。
老李头啊老李头……
他在心中默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森然的寒气。
既然你先做了初一,那就别怪我这个不孝子,心狠手辣做十五了!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既然您不想着平稳,那我就帮您……“平稳”!
既然您不给个体面,那我就帮您……“体面”!
一个清晰无比、且再无任何犹豫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照亮了他所有的前路。
让位您不允……
李建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我这个当大哥的,就只好……直接推二郎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