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鲁智深的顿悟
梁山军溃败的第三天,杭州城里的巷战还没停。
只是这仗打得变了味儿——不再是两军对垒,更像是猫捉老鼠。方腊的人分成几十个小队,在街巷里来回穿梭,搜捕溃散的梁山士卒。梁山的人则东躲西藏,有的还想抵抗,有的只想逃命。
鲁智深带着一队残兵,躲在城东一处废弃的染坊里。这队人不多,就三十来个,都是他原来的部下。染坊早就没人了,大缸里残留的靛蓝染料结了冰,散发出一股怪味。
“师父,咱们的粮……只够今天了。”一个年轻的小卒低声说。
鲁智深坐在一口倒扣的大缸上,手里拄着那柄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是条窄巷,对面是排低矮的民房。昨天那里还住着几户人家,今早全跑了——不是怕梁山,是怕方腊的人搜过来,把他们当同党。
“师父,”那小卒又说,“刚才王三出去探路,看见……看见林教头了。”
鲁智深转过头:“林冲?他在哪儿?”
“在粮仓那边。”小卒声音更低,“他……他换了衣裳,跟方腊的人在一起。好像在帮着收拢咱们散了的弟兄。”
染坊里一阵骚动。有人骂:“叛徒!”有人叹气:“唉,林教头也……”
鲁智深摆摆手,止住了议论。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了很久。
“你们在这儿等着。”他突然说,“洒家出去一趟。”
“师父去哪儿?”
“去见个人。”
鲁智深没带禅杖,空着手出了染坊。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呜声。他贴着墙根走,拐过两个弯,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路口中央躺着几具尸体,看衣着是梁山的士卒。雪已经冻成了冰碴子,在雪地上开出暗红的花。
鲁智深站住了。他看着那些尸体,看了很久。
这些人都很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可眼睛永远闭上了。他们为什么会死?因为跟着宋江,来到杭州。可为什么要打杭州?鲁智深突然想不明白。
正想着,巷子那头传来脚步声。一队方腊的士兵走了过来,大约十来人,领队的是个年轻校尉。
两队人在路口相遇。
方腊的士兵立刻警戒,刀出鞘,弓上弦。那校尉打量了鲁智深一眼——这大和尚虽然没穿盔甲,可一身杀气藏不住。
“你是梁山的?”校尉问。
鲁智深点头:“洒家鲁智深。”
校尉脸色一变。鲁智深的名号,他听过。可他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鲁大师,我们大王有令,凡梁山弟兄,愿降者免死。您……”
“洒家不降。”鲁智深说得很平静,“但也不打了。”
校尉愣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鲁智深看着那些士兵,“你们走你们的,洒家走洒家的。井水不犯河水。”
校尉犹豫了。他知道鲁智深的厉害,真要打起来,自己这十来人未必是对手。可军令在身……
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来的人不多,就三个。打头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护卫。
校尉一见那人,连忙行礼:“张先生。”
来人正是张叔夜。他走到近前,看了看鲁智深,笑了:“鲁提辖,久仰大名。”
鲁智深皱眉:“你认得洒家?”
“当年在东京时,远远见过一面。”张叔夜说,“提辖在渭州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张某至今记得。”
鲁智深没接话。他打量着张叔夜,这人气质儒雅,不像武将,可眼神很锐利。
“提辖刚才说,不降,也不打了。”张叔夜问,“那提辖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鲁智深实话实说,“走到哪儿算哪儿。”
“提辖可曾想过,”张叔夜缓缓道,“这天下之大,何处能容下一个放下屠刀的鲁智深?”
鲁智深沉默了。
“提辖是爽快人,张某也不绕弯子。”张叔夜说,“我们大王很敬佩提辖的为人。他说,梁山一百单八将,真正称得上好汉的,鲁提辖算一个。所以大王托我给提辖带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若提辖厌倦了厮杀,杭州城外的六和塔,永远为提辖敞开大门。那里清净,适合修行。提辖可以在那儿住下,念经也好,参禅也好,绝不会有人打扰。”
鲁智深愣住了。他没想到,方腊会这么说。
“当然,”张叔夜补充道,“提辖若想走,我们也绝不阻拦。只是如今城外不太平,官军、溃兵、土匪……什么人都有。提辖一个人上路,恐怕不安全。”
他说得很诚恳,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
鲁智深看着张叔夜,又看看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突然笑了:“你们大王……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大王常说,”张叔夜也笑了,“这世道,好人太少。能留一个是一个。”
鲁智深不笑了。他想起梁山,想起宋江。宋江对他有恩,他记着。可宋江从来没问过他,想不想打仗,想不想杀人。宋江只是说:兄弟,跟我走。
方腊却问:你想去哪儿?
这不一样。
“张先生,”鲁智深说,“洒家问你一句话。”
“请讲。”
“你们大王……真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张叔夜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敢保证。可至少,他在做。杭州城里,已经有三万百姓分了田。明年开春,他们就能在自己的地上耕种。孩子能上学,老人有饭吃——这些事,是实实在在的。”
鲁智深点点头。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能让老百姓吃饱饭的人,坏不到哪儿去。
“提辖,”张叔夜又说,“大王还让我带句话: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放下之后呢?是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还是留在红尘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大王说,鲁提辖是侠义之人,应当选后者。”
鲁智深心里一震。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救了多少人。救金翠莲,救刘太公的女儿,救林冲……这些事,他记得很清楚。
可自从上了梁山,他救的人越来越少,杀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个瞪着眼睛看他,问他为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先生,”鲁智深深吸一口气,“六和塔……怎么走?”
张叔夜笑了:“我让人送提辖去。”
“不用。”鲁智深摇头,“洒家自己认得路。”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染坊方向。那里还有三十几个弟兄,等着他回去。
张叔夜看出他的心思,说:“提辖放心,你那队弟兄,我们会妥善安置。愿意留下的,欢迎。不愿意的,发给路费,送他们出城。”
鲁智深盯着他:“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
鲁智深点点头,不再多说,迈步朝城南走去。步子很大,很稳,一步一个脚印,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张叔夜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那校尉说:“传令下去,城南所有关卡,给鲁提辖放行。任何人不得阻拦。”
“是!”
鲁智深一路向南走。穿过烧毁的街巷,穿过冰冷的废墟,穿过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路上遇到几队方腊的士兵,都远远看着他,没人上前。有一次,他甚至看见郭猛站在一处街垒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郭猛朝他点了点头。
鲁智深也点了点头。
走到南门时,城门开着。守门的士兵看见他,自动让开一条路。
鲁智深走出城门,回头看了一眼。杭州城矗立在雪地里,像一个巨大的墓碑,埋葬了太多东西。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约莫三里地,看见一座塔。塔很高,很旧,塔檐上挂着冰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就是六和塔。
塔下有个小院,院里站着个老和尚,正在扫雪。看见鲁智深,老和尚停下扫帚,合十行礼:“施主可是鲁提辖?”
鲁智深还礼:“正是洒家。”
“方丈等候多时了。”老和尚侧身让路,“请。”
鲁智深走进院子,走进塔里。塔里很暗,很静,只有香火的味道。他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顶层,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个小小的禅室,窗边坐着个老僧,正是净慈寺的方丈。
“鲁施主,你来了。”方丈含笑。
鲁智深在蒲团上坐下:“方丈早知道洒家会来?”
“不知道。”方丈摇头,“但老衲相信,有缘的人,总会相见。”
鲁智深看着窗外。从这儿能看到钱塘江,江面结了冰,白茫茫一片。还能看到杭州城,看到那些烧毁的房屋,那些死去的生命。
“方丈,”他说,“洒家……不想再杀人了。”
“那就别杀。”方丈说得很简单。
“可洒家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方丈笑了,“扫地会不会?挑水会不会?念经会不会?这些,都是修行。”
鲁智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方丈,你说……洒家这辈子,杀过那么多人,佛祖会原谅洒家吗?”
“佛祖原不原谅不重要。”方丈看着他,“重要的是,你自己原不原谅自己。”
鲁智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沾过太多血。
“从今天起,”方丈缓缓道,“你就在这儿住下。每天扫地,挑水,念经。什么时候心里清净了,什么时候再想别的。”
鲁智深抬起头:“那……洒家那些弟兄……”
“张先生已经派人去接了。”方丈说,“愿意来的,塔下有厢房住。不愿意的,发给路费回家。你放心,方腊大王说话算话。”
鲁智深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把一切都盖住了。好像那些杀戮,那些死亡,那些恩怨情仇,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他知道,它们存在过。而且会一直存在,在这世间,在每个人心里。
他能做的,只是从今天起,不再添新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