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于谦连续两日的彻夜长谈，将第一个五年计划、经济架构、国民教育等宏图伟略初步梳理成型后，朱高晟片刻未停，带着厚厚一摞文稿，再次来到了东宫。
太子朱高炽见到弟弟再次登门，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朱高晟身后捧着大量卷宗的于谦，以及弟弟眼中那熟悉的、混合着兴奋与坚定的光芒时，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弟弟，每次露出这种眼神，准没“好事”——或者说，准有能把他这太子大哥吓得心跳漏拍的大事发生。
“高晟来了，快，正好御膳房新进了些江南的糕点，一起尝尝。”朱高炽努力维持着兄长的从容，招呼二人入座，吩咐内侍上茶点。
朱高晟笑嘻嘻地坐下，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塞进嘴里，含糊道：“还是大哥这里的点心好吃，北疆那边，除了牛羊肉，就是些干巴巴的奶疙瘩。”
朱高炽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正想问问北伐路上的细节，却见朱高晟三两口吃完点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神色一正。
“大哥，”朱高晟的声音清晰起来，“我们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与大哥密谈。”
朱高炽拿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弟弟，又看了看旁边肃然而立的于谦，以及那些明显分量不轻的卷宗，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你又想折腾什么”，想说“让为兄先喘口气”，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以及一句带着几分疲惫和认命的话：
“跟我来吧。”
他放下茶杯，那肥胖的身躯再次费力地站起，如同上次一样，领着二人，穿过重重殿宇，开启了那间位于书房最深处的密室。
厚重的书架再次滑开，合拢。密室内，依旧是那简单的陈设，沉闷而绝对安静的气氛。
三人落座，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如同此刻朱高炽不安的心绪。
朱高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对于谦点了点头：“廷益，你将我们拟定的《首个五年发展计划纲要》，向太子殿下禀报吧。”
“臣，遵命。”于谦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凝聚了他与晟王殿下两天心血的文稿展开，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越，开始了陈述。
“启禀太子殿下，此乃晟王殿下与臣，为我大明未来五年之国运，所拟之《首个五年发展计划纲要》。其核心在于：设定明确发展目标，推行深度金融改革，并对农业、工商业、财政、军事、教化等领域，进行系统性、结构性之革新！”
于谦的开场白，就如同在第一道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朱高炽原本还有些松懈的坐姿，瞬间挺直，肥胖的身体前倾，眼睛死死地盯着于谦，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系统性？结构性革新？！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不是修修补补，不是小打小闹，这是要将现有的大明政策、行政规划，乃至背后的利益格局，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打破重建式的变革！
于谦无视了太子殿下眼中的震惊，开始逐条阐述计划要点。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内回荡，每一条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朱高炽的心头。
“农本固基计划： 清丈田亩，打击隐匿，目标田赋实收提升一成；推广‘农垦合作社’五百所以上，目标亩产增百分之五；建立常平仓体系，储粮五百万石……”朱高炽听到“清丈田亩”，眼皮就狂跳起来，这要触动多少地方豪强、勋贵甚至藩王的利益？
“工商振兴计划： 颁布《工坊简易律》，规定最低工价每日三十文；降低商税门槛，目标商税岁入占比从不足一成提升至一成五；扶持纺织、陶瓷、制铁、造船，目标织机增两成，景德镇产值增三成，佛山铁器增产五成……”提升商人地位？规范工坊？这会让多少视工商为“末业”的清流文官跳脚？那庞大的、潜藏在灰色地带的利益网络岂会坐视？
“海洋开拓计划（核心）： 筹建‘皇家海洋与发展银行’；组建新式远洋舰队，五年内拥五十艘千料商船、二十艘新式战舰；开拓东（新大陆）、南（南洋）、西（印度洋）三条航线；目标市舶司及银行相关年入白银三百万两以上……”远洋贸易？新舰队？三百万两？朱高炽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这投入将是天文数字，而且与祖制“海禁”精神严重相悖！
“财政金融计划： 规范银行运作，提供低息贷款扶持海商；尝试发行‘永乐银钞’五百万两；设立‘国家战略发展基金’，本金目标一千万两……”发行纸钞？前元旧事殷鉴不远！低息贷款？与民争利还是……
“军事与教化计划： 组建‘基石推演院’，吸纳人才不少于五十；新式火器装备部队一成；增建官学义学百所；推行‘实学’；并……并推行全民蒙学与强身健体之策，重塑国民精神，强化国家认同……”
于谦一条条念下去，朱高炽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凝重，再到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袍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哪里是什么“五年计划”？这分明是一份向整个大明现有秩序宣战的檄文！ 每一项计划，都精准地指向了一个或多个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群体，都意味着巨大的阻力、难以估量的风险和前所未有的行政挑战！
等于谦终于汇报完毕，密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朱高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朱高炽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与难以置信：
“高晟……廷益……你们……你们可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那眼神里有震撼，有担忧，更有一种深沉的恐惧。
“这……这等于要将我大明现有的政策、现有的行政规划，全部打破，推倒重来！”朱高炽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你们设定的这些目标，以五年为期，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这五年里，整个大明的管理体系，行政体系，必须高度配合，全力以赴，不能有丝毫懈怠和偏差！这可能吗？”
他掰着手指，一条条地反驳，语气急切：
“清丈田亩？说起来容易！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阳奉阴违，甚至暴力抗法者，历朝历代还少吗？此举无异于将天下大半的士绅、勋贵推到对立面！”
“提升商税，扶持工商？朝中那些读圣贤书出身的大臣们会怎么看？他们会认为这是在与民争利，是舍本逐末！清议沸腾，弹劾的奏章能把这文华殿给淹了！”
“开拓海洋，组建舰队？银子从哪里来？父皇北伐，国库已然耗费巨大！再者，茫茫大海，风险莫测，若投入巨万，却血本无归，或者引来更强外寇，该如何收场？”
“发行银钞？元末纸钞滥发，民不聊生之景犹在眼前！百姓岂会轻易相信？”
“还有那全民蒙学，强身健体……这……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各地官府可有此执行力？更重要的是，”朱高炽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惊悸，“你们强调‘忠于国家、土地、文明’，甚至……甚至将其置于‘忠君’之前？高晟，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在挖我们朱家统治的根基啊！”
他喘着气，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充满了忧虑：“我的好弟弟，我的晟王殿下！你就不能……就不能慢一点来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此激进的变革，牵涉如此之广，触动利益如此之深，稍有不慎，便是……便是滔天大祸，社稷动荡啊！你可知，那些现有的既得利益者，那些被你动了奶酪的阶层，他们会如何反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诋毁你，阻挠你，甚至……威胁你的安全！”
朱高炽的担忧，句句肺腑，字字珠玑，完全切中了大明当下实施如此宏大改革计划所将面临的现实困境与巨大风险。他不是一个保守的蠢人，他能看到这些计划背后蕴含的强国潜力，但他更清楚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阻力有多么可怕。
面对大哥连珠炮似的质疑与深深的忧虑，朱高晟并没有急于反驳，也没有任何不悦。他静静地听着，眼神清澈而坚定。
等到朱高炽说完，密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兄长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朱高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哥，您说的这些，句句在理，字字真切。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面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写满计划的文稿，最终落在朱高炽写满忧色的脸上。
“但是，大哥——”他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时间不等人啊！”
“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有能力，看到了问题，找到了或许可行的方向。如果我们因为畏惧艰难，因为担心风险，就选择拖延，选择苟安，选择把这些问题留给下一代，下下一代去解决……那么，大哥您想过没有？”朱高晟的声音微微提高，“等到问题积重难返，等到痼疾深入骨髓，等到外部强敌环伺，内部矛盾总爆发的那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将要付出比我们现在多十倍、百倍的代价，甚至可能……可能再无挽回的余地！”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朱高炽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焦急与悲悯的光芒：“我们现在做的，可能只是在布满荆棘的荒原上，艰难地开辟一条小路。我们走一百步，后面的百姓，或许只能跟着走一步、两步。但这至少是一条路！是一条能看到希望的路！”
他站起身，走到朱高炽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语气近乎恳切：“大哥，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可能看不到路尽头的繁华，就不去开始。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摔跤，就永远不学走路。我们现在多做一点，多扛一点，底层的百姓，或许就能早一天从沉重的赋税、僵化的制度、贫瘠的生活中，看到一丝走出来的希望！哪怕……哪怕只是让他们碗里的粥稠一点点，让孩子能多认识几个字，让青壮年能有个除了种地之外的活路……这一切的艰难和风险，就都值得！”
朱高晟握住朱高炽有些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大哥，我知道您担心我，担心社稷。但请您相信弟弟，我所做的一切，绝非为了个人权柄，亦非一时冲动。这每一个字，每一项目标，都是我与廷益反复推敲，结合大明现状与未来可能，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们并非要一步登天，这五年计划，就是一个尝试，一个开端。我们会小心谨慎，会逐步推进，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也会坚决打击那些阻挠进步的顽疾！”
他看着朱高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条路，很难，很险。但弟弟恳请大哥，与我，与廷益，与所有心怀天下、愿意为大明未来拼一把的志士仁人，一起走下去！为了父皇的永乐盛世能够真正泽被苍生，为了我大明国祚能够绵长万世，更为了这亿兆黎民，能有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活法！”
朱高炽怔怔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弟弟，看着他那年轻脸庞上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沧桑，听着他那番发自肺腑、几乎能灼烧灵魂的话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感动、羞愧与热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疑虑与恐惧！
他反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眼眶瞬间湿润了。
【是啊……时间不等人……百姓等不起……】朱高炽在心中喃喃自语，【我这个弟弟，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朱家的江山，他看到的，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之前所有的担忧，都是从太子、从统治者的角度出发，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而他的弟弟，却是从一个更本源、更宏大的“人”的角度，在思考，在行动！
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只争朝夕的担当，让他这做兄长的，感到无地自容，又感到无比的骄傲！
“好……好……”朱高炽的声音哽咽了，他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滑落肥胖的脸颊，“好弟弟……大哥……大哥明白了……大哥……支持你！”
他抬起头，擦去眼泪，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这条路，既然注定难走，那为兄……就陪你一起走！”他看向于谦，“于卿，你也辛苦了。日后，还需你多多辅佐高晟，遇事多提醒，多谋划。”
于谦立刻躬身：“臣，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