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返回南京的命令已下，行装也已打点完毕。在韩固等人既担忧又无奈的注视下，朱高晟却没有踏上归途，而是再次来到了巴尔虎等归附部落临时安置的区域。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略显凌乱但充满生机的临时营地上空，炊烟袅袅，牛羊归圈，孩子们在帐篷间追逐嬉戏，与不久前大战前的恐慌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营地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悲伤——胜利的喜悦，无法完全掩盖失去亲人的伤痛。
朱高晟的到来，立刻引起了轰动。牧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涌了过来，如同迎接亲人归家一般，眼神中充满了感激、敬畏，还有一丝不舍。
“殿下！”
“晟王殿下千岁！”
朱高晟翻身下马，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肃穆。他没有走向部落的头人或者被推选出来的村长，而是径直走向了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那里，临时搭建了几座简陋的棚子，下面躺着此次助战中阵亡和重伤的部落勇士的遗体，以及一些正在接受救治的伤员。
义从军首领，那位巴尔虎部的老者（名叫巴图，意为坚固），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悲戚与惶恐：“殿下，您怎么来了？这里……这里血气重，不吉利……”
朱高晟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覆盖着白布（有些是明军提供的）的遗体，以及旁边那些身上裹着绷带、却挣扎着想向他行礼的伤员，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老丈，还有诸位勇士，”朱高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王，是来向英雄们……道别，也是来向诸位道谢的。”
他走到一具遗体前，那是一个名叫哈森的年轻牧民，在最后的追击战中，为了掩护同伴，被瓦剌溃兵的冷箭射中要害，不幸阵亡。朱高晟还记得，比赛马球时，哈森那灵巧的身手和爽朗的笑容。
他俯下身，对着那具已经没有生息的躯体，深深鞠了一躬。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一一致敬，每一次弯腰，都无比郑重。然后，他转向那些伤员，同样深深鞠躬。
最后，他直起身，面向所有聚集过来的部落民众，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全场寂静，只有风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巴图老人和许多牧民都惊呆了，随即眼圈迅速泛红。王爷……大明的亲王，竟然向他们这些曾经的“降虏”、向这些死去的普通牧民……鞠躬？
“这一礼，是感谢诸位阵亡勇士的深明大义！”朱高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他们为了保卫刚刚得到的家园，为了扞卫对大明的承诺，血洒疆场，英魂永驻！大明，绝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
“这一礼，是感谢所有义从军勇士的无私付出！”他环视着那些身上带伤、或疲惫不堪，却眼神坚定的牧民们，“在帝国最需要的时候，你们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与天兵并肩作战，不畏生死！这份忠勇，感天动地！”
“这一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男女老少，“也是感谢所有部落族人的信任与支持！是你们，让本王，让大明看到了，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他直起身，看着泪光闪烁的巴图等人，郑重承诺：“阵亡勇士的抚恤，朝廷会按照之前承诺的十倍标准，尽快发放到他们的家人手中！他们的父母，朝廷会奉养；他们的子女，朝廷会抚养成人，并授以田产或安排差事，绝不让英雄流血，家人流泪！”
“所有负伤的勇士，一应治疗费用，由本王的内帑和朝廷共同承担，直至痊愈！重伤致残者，同样由朝廷供养终身！”
“另外，”朱高晟提高了声音，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本王已向陛下请旨，并获恩准！从今往后，凡大明疆域之内，无论汉蒙，无论出身，所有适龄孩童，皆可入官学蒙学，学习圣贤之道，明理知义！只要学业有成，皆可参加科举，凭自身才学，博取功名，光耀门楣！你们的子孙后代，将与大明的子民一样，拥有同样的机会，同样的前程！”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允许他们的孩子读书？参加科举？博取功名？！
这简直是他们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草原上，知识往往被萨满和少数贵族垄断，普通牧民世代放牧，几乎看不到改变命运的希望。而如今，大明，这位晟王殿下，竟然向他们敞开了通往知识和大明权力核心的大门！
这意味着，他们的后代，将不再是只能依靠放牧为生的“蛮夷”，他们有可能成为受人尊敬的读书人，甚至成为治理地方的官员！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跨越阶级的希望！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加汹涌的激动和感激！
巴图老人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殿下……殿下天恩啊！我巴尔虎部……不，我们所有归附大明的部落，愿世世代代，永为大明治下之民，永感殿下与陛下隆恩！长生天保佑大明！保佑陛下！保佑殿下！”
“长生天保佑大明！保佑陛下！保佑殿下！”
近万部落民众，无论男女老幼，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哭声、感激声、发誓效忠声汇成一片，声震原野。这一次的下跪，与之前被征服时的恐惧下跪截然不同，这是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对给予他们这一切的王朝和领袖的彻底皈依与感恩！
朱高晟连忙上前，亲手将巴图老人扶起，又示意众人起身。他看着那一张张激动而又充满期盼的脸，心中也充满了成就感。
趁着气氛融洽，朱高晟索性在巴图等人的陪同下，在临时营地里边走边看，询问他们归附后的生活细节。
一个叫其其格（意为花朵）的年轻母亲，抱着她分到的一只雪白的小羊羔，激动地向朱高晟展示：“殿下您看！这是分给我家的羊！以前我们给头人放羊，生了小羊羔都是头人的，现在这只小羊是我的！等它长大了，再生小羊，大部分也都是我的！我男人说，以后我们家也会有成群的羊！”
一个老人指着帐篷角落里那口崭新的铁锅，咧开没牙的嘴笑道：“王爷，这锅真好用！煮肉快，还不容易坏！以前用的那个破陶罐，一不小心就裂了……”
几个半大的孩子兴奋地围着朱高晟，七嘴八舌地说着他们跟着明军“先生”学认字、学唱汉歌的趣事，虽然发音还很不标准，但那认真的劲头让人动容。
巴图老人感慨道：“殿下，不瞒您说，刚开始分牛羊、说要交税羊的时候，很多人心里也打鼓，怕跟以前一样，只是换个法子盘剥我们。可后来看到朝廷说话算数，教我们种草的法子也真管用，生病了还有郎中给看……大家这心啊，才算彻底踏实了！现在日子虽然刚起步，但大家干活都有劲头，因为知道是在给自己干！这心里，亮堂！”
他也提到了困难：“就是……各部族散居草原，往来不便。有时候想换个盐巴、铁器，或者有个急事想找官府、找殿下您，都得跑很远的路，遇到雨雪天气更是麻烦。”
朱高晟认真倾听着，不时点头。他看到了新政给这些底层牧民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改变，看到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活热情，也听到了他们面临的困难。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充满希望的面孔，心中涌起一个念头。
“老丈，诸位族人，”朱高晟朗声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们说的困难，本王知道了。路不通，则信息不畅，物资难流通，朝廷的恩泽也难以迅速抵达。这不仅是你们的困难，也是大明治理北疆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弯腰，从脚下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略显圆润的石头，托在掌心。
“你们看，这是一块石头。”他展示给众人看，“它很小，很普通，单独一块，什么都做不了，可能还会硌脚。”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起石头。
朱高晟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辽阔的草原：“但是，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需要走路的时候，顺手从路边捡起一块这样的石头，把它放在我们认为道路难行、或者需要标记的地方呢？”
他用手比划着：“今天你捡一块，放在这里；明天他捡一块，放在前面一里地；后天，另一个部落的人路过，也捡一块放上去……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成千上万的族人，每个人都捡一块石头，都放在同一条需要修缮或者标记的路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你们说，久而久之，这条路上，会不会就出现一条由无数小石头铺就的、清晰可见的路径？哪怕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标记，也能指引方向，方便行走？如果大家齐心协力，甚至可以用这些石头，将坑洼的地方填平，将泥泞的道路垫硬？”
牧民们听着他的描述，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个法子，听起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充满智慧！
“这条路，不仅仅是方便你们走亲访友、交换物资的路，”朱高晟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它更是连接各个部落与大明朝廷的团结之路、忠诚之路、希望之路！”
“当这条路由我们所有人亲手，用一块块小小的石头铺就而成时，它象征的就是我们所有人团结一心的力量！它告诉朝廷，告诉后人，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各部族，心向大明，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共同建设、守护这片家园！”
“以后，朝廷的使者可以沿着这条石路，更快地将陛下的恩赏、将新的政策送到每一个部落；商队可以沿着这条石路，安全地将你们需要的盐铁茶布运来，将你们的皮毛奶酪运出去；甚至你们的孩子，将来也可以沿着这条石路，走向学堂，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那块石头，声音铿锵：“本王希望，在离开之前，能看到这条‘团结之路’的开始！请大家，现在就行动起来，每个人，都去捡起一块属于你自己的石头，我们一起，为这条路，放下第一块基石！”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雷鸣般的响应！
“听殿下的！”
“铺路！”
“为了我们的好日子！铺路！”
不需要任何强制命令，男女老少，甚至包括那些轻伤员，都激动地行动起来。他们弯下腰，在营地周围，在草原上，认真地挑选着大小合适的石头。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抱着比自己拳头还大的石头；老人们颤巍巍地捡起小块的石子；壮年们则扛起更大的石块。
巴图老人热泪盈眶，他也捡起一块石头，对着朱高晟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向营地通往外界的主方向，郑重地将石头放在了地上。
一块，两块，十块，百块，千块……
越来越多的人将他们捡来的石头，放在同一个方向上。起初只是零星散落，很快便形成了一条隐约可见的、由无数颗心、无数双手共同构筑的石子标记线，向着远方延伸而去……
朱高晟看着这热火朝天、众志成城的场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条由石子开始的路，终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通衢大道。而比道路更坚固的，是此刻凝聚起来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