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何尘找了个由头离开市政府大楼，没有带秘书，也没有叫司机，自己开着那辆略显老旧的帕萨特，拐进了天华区那片与周边繁华格格不入的荒凉之地。
“锦绣城”三个鎏金大字依然高悬在锈迹斑斑的入口大门上，只是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蒙着厚厚的灰尘。
大门紧闭，只留一侧小门供人出入。
何尘把车停在远处路边，步行走了过去。
越过围墙，映入眼帘的景象比卷宗上的文字描述更具冲击力。
几栋建到二三十层高的住宅楼如同巨大的水泥骷髅，空洞的窗口像无数只失神的眼睛，麻木地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
巨大的塔吊臂膀静止在半空，锈蚀成了暗红色，如同垂死的巨兽骨架。
工地内杂草丛生，有些地方甚至长到了齐腰深，废弃的建筑材料散落一地，一片破败荒凉。
几块褪色破损的白色横幅挂在围栏和裸露的楼体上，上面用粗黑的墨水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黑心开发商，还我血汗钱！”“无家可归，天理何在！”“政府监管何在？！”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杂草腐烂和若有若无的尿臊味。
几个穿着朴素的男女，正围在工地入口处一个用石棉瓦搭起来的简陋小棚子旁，神情激动地和里面一个穿着保安制服、叼着烟的老头争论着什么。
“大爷，您行行好，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吧！我们就看看自家的房子，量量尺寸，这都等了五年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姨几乎是在哀求，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购房合同。
“不行不行！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上面有规定，谁也不能进！”看门老头挥舞着手，一脸的不耐烦，“这里面不安全，塔吊说不定啥时候掉下来，出了事谁负责？我负得起吗？”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满脸愁容的中年男人提高声音：“不安全？不安全你们倒是把它建好啊！我们花了全家的积蓄，现在房子拿不到，贷款一分不能少，这叫什么事儿！”
何尘默默走近，站在人群外围。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面容年轻，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静静地听着，将那一张张被焦虑、愤怒和绝望刻满的面容看在眼里。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先前那位老阿姨抹着眼泪，对旁边的人哭诉。
“儿子结婚等着用房，亲家那边催了又催。
彩礼钱、我们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首付全砸进去了，现在婚也结不成，每个月还要还将近一万的贷款……我们那点退休金，全填进去了还不够啊！”
她的哭声引得旁边几个女人也跟着抹眼泪。
那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咬牙切齿，拳头紧握：
“都是那帮杀千刀的开发商！
当初售楼处修得跟宫殿似的，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市重点学区，地铁上盖，未来城市新中心！
现在呢？屁都没有！
我听说，那老板早就卷了钱跑到国外享福去了！
这些当官的，肯定也没少拿好处！”
何尘心头沉重，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他走上前，语气平和地问道：“大哥，阿姨，政府这边……后来没什么说法吗？没人来处理吗？”
那中年男人看了何尘一眼，见他面生，叹了口气：
“说法？来过几波人了，调研、开会、记录，然后就没下文了。
半年前倒是听说有个省城来的大公司，叫……叫什么飞骏的，想接手，也不知道为啥又黄了。”
他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恨恨道。
“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呗！”
飞骏？赵逸飞！何尘眼神骤然一凝。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
赵逸飞的手，果然早就伸过来了，而且在这个项目上折戟沉沙，背后必定有更复杂的原因。
他没有表明身份，又默默地听了一会儿业主们带着血泪的控诉和近乎绝望的抱怨。
这些声音，远比任何文件和报告都更具穿透力，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带着沉重的心情，何尘悄然离开人群，准备返回停车的地方。
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建筑垃圾的角落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有人正举着类似相机的东西对着他这个方向。
何尘心中一动，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确认，只是不动声色地改变了原路返回的路线，多绕了几个弯，同时更加留意身后的动静。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若隐若现，直到他坐上自己的帕萨特，驶离这片区域，才渐渐消失。
对方反应好快！自己仅仅是来现场看看，就已经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这更加说明，“锦绣城”的问题，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失败。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内部保密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宋静宜打来的。
“何尘，你上午是不是去‘锦绣城’了？”宋静宜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和急促。
“你怎么知道？”何尘有些意外。
“那边可能一直有人盯着。”宋静宜语气凝重，“我刚得到消息，市委陈书记秘书无意中问起办公厅，说你今天是不是下基层了，还特意提到了‘锦绣城’方向。我估计，是有人‘提醒’了陈书记。”
何尘的心猛地一沉。
马天云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直接。
这不仅是监视，更是一种警告和施压，意在告诉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甚至能直达市委书记层面。
“我明白了。”何尘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冷静，“看来，这块硬骨头，比我想的还要难啃。”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何尘看着窗外云城市密集的楼宇，目光锐利如刀，“既然他们都把戏台搭到我眼皮底下了，我不唱一出，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