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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绥之带着花翎与阿依朵离开南城那片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土地庙区域时,日头已微微偏西。北京城依旧喧嚣,车马粼粼,人声鼎沸,仿佛方才那场发生在阴暗角落的屠杀,不过是阳光下一个不起眼的阴影,很快便被城市的繁华所吞没。

顺天府与北镇抚司的人马,仍在案发现场及周边街区进行着拉网式的搜查与盘问,气氛紧张。但张绥之心知,真正的突破口,或许已不在那片被反复梳理的土地上。他与徐舒月达成了表面上的合作,但暗地里,两条线必须并行。

回到澄清坊张宅门口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门前的石狮子和院墙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只见一位身着整洁的青色家仆服饰、面带精明笑容的中年男子,正垂手侍立在门廊下,显然已等候多时。见到张绥之回来,他连忙快步迎上,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热络:

“小的给张大人请安!小的是工部左侍郎陈大人家中的仆役,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给张大人送请柬。”

说着,他双手捧上一份泥金大红、制作极为精美的请柬。

张绥之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接过请柬,打开一看,果然是陈以勤正式邀请他于八月十二日前往陈府,参加其二公子陈知澜与清湘郡主朱禧君大婚喜宴的请帖。帖子上言辞恳切,礼数周全。

‘秀宁姐姐的动作好快!’ 张绥之心中暗道,一股暖流涌过。这必然是朱秀宁在宫中运作的结果,如此迅速地便让陈府送来了正式请帖,为他四日后的行动铺平了道路。他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笑容,对那仆役道:

“有劳管家跑这一趟!请回复陈部堂,承蒙厚爱,绥之感激不尽!届时定当准时赴宴,讨一杯仪宾的喜酒喝!”

“张大人太客气了!您能赏光,是我家老爷和少爷的荣幸!小的定将话带到!” 那仆役见张绥之如此给面子,笑容更盛,又寒暄了几句,便躬身告退了。

张绥之手捏着那份沉甸甸的请柬,目送仆人远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一张喜帖,更是一张通往谜团核心的通行证。陈府,这个即将因尚主而荣耀至极的府邸,内部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陈知澜对婚事的态度,陈以勤与长平侯、与玄极观工程的关联……或许都能在婚礼那日,窥得一二。

他转身走进宅门,花翎和阿依朵紧随其后。

“绥之哥哥,过两天你真要去喝喜酒呀?” 阿依朵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嗯,公务在身,不得不去。” 张绥之含糊地应道。

花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蹙眉道:“大人,陈府婚礼,高官云集,守卫必然森严。您独自前往,万一……要不,还是让我和阿依朵扮作您的随行侍女,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阿依朵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们可以保护绥之哥哥!”

张绥之看着眼前这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姑娘,心中感动,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陈府婚宴,非同小可,去的都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规矩极大。你们身份特殊,不宜露面。况且,我此次前去,主要是观察,不会轻易涉险。你们安心在家等候消息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我稍后要进宫一趟,去见长公主殿下。你们留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尤其要看好门户,若有陌生人来访,一律不见。我总觉得,这北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花翎和阿依朵见张绥之态度坚决,虽有些担忧,也只好点头应下:“是,绥之哥哥,您放心,我们一定守好家。”

张绥之安抚好二女,回到书房,快速换了身见客的常服,将那份请柬小心收好。他需要立刻进宫面见朱秀宁,一方面感谢她相助,另一方面,也要将今日南城发现的重大线索——王窦娘生还并可能带着胡杏儿藏身妓院的消息告知她,或许能借助宫中的力量,从另一个方向进行查探。

然而,就在张绥之准备出门之际,他并不知道,他苦苦寻找的目标,正经历着另一场生死危机。

……

与此同时,南城,那座窦娘临时藏身的、低矮破败的临街小屋外。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小巷被深沉的暮色笼罩,显得格外寂静和阴森。小屋门窗紧闭,里面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窦娘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怀中紧紧搂着因疲惫和恐惧而昏昏欲睡的胡杏儿。她的心脏跳得飞快,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从下午开始,她就隐约觉得巷子口似乎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他们不像寻常的街坊邻里,行动鬼祟,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她这间小屋的方向。起初她以为是错觉,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难道……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地窖里同伴们惨死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让她浑身发冷。不,不能坐以待毙!

她轻轻摇醒胡杏儿,用手捂住她的嘴,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杏儿,别出声……外面好像有坏人……我们得马上走!”

胡杏儿瞬间惊醒,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闷响!小屋那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木屑纷飞!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涌入狭窄的屋内!黑暗中,只能看到他们手中兵刃反射出的冰冷寒光!

“在那边!抓住她们!” 一个压低的、充满杀意的声音喝道!

窦娘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一把抱起胡杏儿,几乎是滚下土炕,朝着记忆中小屋角落那个她早已留意到的、被破筐烂瓦掩盖着的、通往屋后窄巷的狗洞扑去!

“想跑?追!”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窦娘反应如此之快,怒喝着追来。

窦娘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遮挡物,先将胡杏儿塞出狗洞,自己也紧随其后,不顾一切地爬了出去!身后传来兵刃砍在土墙上的声音和杀手的咒骂声!

“快跑!” 窦娘拉起胡杏儿,沿着漆黑、堆满垃圾的窄巷,发足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和利刃破空声!

她们如同两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在迷宫般的贫民窟巷弄中亡命奔逃。窦娘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她专挑那些最狭窄、最黑暗、岔路最多的巷子钻,利用地形勉强与追兵周旋。但抱着一个孩子,她的速度大打折扣,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喷到了她的后颈!

就在眼看要被追上的千钧一发之际,窦娘瞥见旁边一条堆满泔水桶、臭气熏天的死胡同尽头,似乎有一个半人高的破洞,通向另一条巷子。她不及细想,抱着胡杏儿猛地钻了进去!就在她们身体没入洞口的瞬间,一道凌厉的刀光擦着窦娘的后背掠过,将她的外衫划开了一道口子!

钻出破洞,是另一条相对宽敞些的巷子。窦娘不敢停留,继续狂奔。幸运的是,这条巷子连接着一条稍显热闹的街道,虽然已是夜晚,但仍有零星的行人和摊贩。追兵似乎顾忌人多眼杂,脚步声在巷口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追出来。

窦娘趁机拉着胡杏儿,混入稀疏的人流,拼命向前跑,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才敢躲到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后面,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胡杏儿更是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筛糠。

“姐姐……我们……我们去哪里?” 胡杏儿带着哭腔,绝望地问。

窦娘看着周围陌生的街道,心中一片茫然。北京城这么大,却已无她们的立锥之地。家不能回,熟悉的藏身点被端,黑白两道都在搜捕她们……天下之大,竟无路可走?

饥饿、寒冷、恐惧、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紧紧攥着胡杏儿的手,冰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为了父亲的血海深仇,为了怀中这个无辜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她们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宣武门外,靠近琉璃厂一带。这里与南城的破败截然不同,街道整洁,店铺林立,虽已入夜,许多店铺仍亮着灯火,尤其是那些经营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的店铺,透出一股雅致的书卷气。往来行人亦多是衣着体面的文人墨客或商贾模样。

然而,这片看似风雅的区域,也隐藏着另一面。在一些不起眼的巷弄深处,隐约可见一些装饰精致、门楣低调的院落,门口悬挂着颜色暧昧的灯笼,透出几分神秘与诱惑。

窦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处宅院所吸引。那宅院位于一条僻静的胡同深处,粉墙黛瓦,外观清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院墙颇高,黑漆大门紧闭,门前不设任何显眼的招牌幌子,只悬着两盏素白色的绢纱灯笼,灯笼上以清秀的笔迹,写着两个墨字——“清音”。

这地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既不像寻常住户,也不像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商铺。但那“清音”二字,以及整体清雅的格调,却莫名地让窦娘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安全感?或许是这环境,让她想起了昔日书香门第的时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念头,骤然划过窦娘的脑海。那些杀手,那些官差,会想到她们敢躲进这种看似与她们身份格格不入、甚至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吗?

眼看天色已完全黑透,寒风刺骨,她们又累又饿,再也无力奔波。窦娘把心一横!赌一把!

她拉着胡杏儿,趁四下无人,绕到那“清音”宅院的侧面。这里墙根下堆着一些杂物。窦娘让胡杏儿踩着自己的肩膀,费力地爬上墙头,然后自己也凭借着一股狠劲,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两人如同做贼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院墙之内!

墙内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假山玲珑,曲径通幽,虽在夜间看不真切,但仍能感受到布置者的匠心。园中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窦娘和胡杏儿蹑手蹑脚,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向园子深处摸去。她们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宅院的主人是谁,更不知等待她们的将是福是祸。

就在她们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一处更为宽敞的庭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而带着几分好奇的女孩声音:

“喂!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干嘛呢?也是新来的吗?”

窦娘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庭院廊檐下,或站或坐,竟然有十多个年纪不等的女孩!大的约莫十七八岁,小的看起来比胡杏儿也大不了多少,大概十一二岁。她们个个容貌秀丽,衣着虽然不算华贵,但也干净整洁,正用各种好奇、打量、甚至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目光,看着突然闯入的窦娘和胡杏儿。

窦娘心中惊疑不定,强自镇定,连忙将胡杏儿护在身后,含糊地应道:“是……是啊,我们……我们也是刚来的……迷路了……”

一个年纪稍长、看似领头的绿衣女孩走上前,打量了窦娘和胡杏儿几眼,尤其多看了几眼窦娘虽然狼狈却难掩清丽的气质,以及胡杏儿那怯生生的模样,撇了撇嘴道:“又是两个逃难的吧?行了,别怕,到了这儿,就算暂时安生了。跟我来吧,嬷嬷正在里面挑人呢。”

窦娘心中一动,试探着问:“这位姐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绿衣女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里是‘清音阁’啊!北京城里头一份儿的清雅地界!专收留咱们这些无家可归、又有点……嗯,有点资本的苦命人。”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认命般的麻木。

清音阁!高级妓院!窦娘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闯进了一个风月场所!但看这些女孩的神态语气,这里似乎又与她想象中的妓院有所不同?

趁着那绿衣女孩转身带路的间隙,窦娘飞快地蹲下身,在胡杏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叮嘱道:“杏儿!听着!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姐姐!我们就当是刚认识的!有人问起,你就说……就说你是受不了主家打骂,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小丫鬟,我叫……我叫窦娘,是……是家里遭了灾,来京城投亲不遇,走投无路才来的这里!记住没有?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更不能提你爹爹和图纸的事!否则,我们都会没命的!”

胡杏儿虽然年幼,但历经磨难,也早熟了许多,她看着窦娘眼中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恐惧,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了窦娘的衣角。

窦娘深吸一口气,拉着胡杏儿,跟在那绿衣女孩身后,走向庭院深处那灯火通明、却不知是福是祸的正堂。她不知道这“清音阁”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但眼下,这或许是她们唯一能暂时喘息、获取食物和庇护的地方了。而关于这家妓院竟能通过官府、诏狱乃至押解途中的眼线物色“优质”女子的传闻,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时,也隐隐觉得,这里……或许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藏身之所那么简单。黑暗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悄然张开。而她与胡杏儿,不过是意外撞入网中的两只飞蛾。

庭院深深,月色如水银泻地,将精巧的假山、修竹和鹅卵石小径照得朦朦胧胧。窦娘紧握着胡杏儿冰凉的小手,混在那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女孩中间,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周围女孩们低低的啜泣声、不安的窃窃私语声,更增添了夜晚的诡异与压抑。她们被那绿衣女孩引着,穿过几重月亮门和回廊,向着庭院深处灯火最为通明的那座主体建筑走去。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雅致,与外界市井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廊庑下悬挂的灯笼也从不入流的普通纱灯,换成了造型别致、绘着梅兰竹菊的宫灯,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名贵花露的甜香,沁人心脾,却也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如同梦境般的浮华感。

终于,她们来到一座极为宽敞轩朗的花厅前。花厅四面开通,以精美的雕花隔扇门相隔,此刻门扇大开,里面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厅内布置极尽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多宝格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墙上悬挂的名人字画,无一不彰显着主人非凡的品味和雄厚的财力。然而,在这极致的风雅背后,却隐隐透出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甚至是……挑剔的气息。

花厅中央,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就在窦娘的目光触及那女子的瞬间,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那女子看年纪约莫二十七八,不到三十的模样,却有一种被时光精心淬炼、沉淀下来的独特风韵,绝非寻常青春少女可比。她身姿修长窈窕,静坐时背脊挺直,脖颈线条优美如天鹅,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杭绸交领襦裙,衬得她肌肤是一种常年不见烈日的、近乎透明的冷玉白色,细腻光滑得仿佛上好的官窑瓷器,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柔和,黛眉弯弯如新月,不施黛色而自翠,天然一段风致。最动人的是那双杏眼,眼型完美,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并非纯然的墨黑,而是带着些许浅褐的色调,平日里总是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似睡非睡般的朦胧感,这朦胧中糅合了三分疏离、七分书卷气的沉静,仿佛她的心神总飘忽在遥远的云端,或在沉思某个深奥的命题;可当其凝神注视某人时,那层薄雾便会瞬间散去,眸底深处透出一种清冽如冰泉、仿佛能轻易勘透人心最隐秘角落的洞察力,令人不敢逼视。

她的鼻梁秀挺,唇瓣饱满,是天然的樱粉色,不点胭脂而自朱,唇角似乎总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那笑意含义难明,似是温和,又似是嘲讽,更似是洞悉世情后的淡漠与疏离,为她本就出色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神秘与难以捉摸的魅力。

她衣着素净,除了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轻纱半臂,更显身姿飘逸出尘。衣料皆是上乘,却并无任何繁复华丽的纹绣,仅在袖口与裙摆处以极细的银线,暗绣着缠枝莲纹,行动间方能窥见流光微闪,低调而奢华。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梳成时下流行的复杂高髻,只是松松地挽成一个简约却风情万种的堕马髻,鬓边发丝微松,更添几分慵懒风致。发间别无多余饰物,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蜻蜓步摇,蜻蜓翅膀以极薄的翠羽贴成,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着,栩栩如生。皓腕之上,戴着一只品相极佳、毫无杂色的羊脂白玉镯,那凝脂般的白玉,更衬得她露出的那截手腕愈发纤细白皙,冰肌玉骨。

通身上下,无半分风尘女子的艳俗媚态,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孤高的书卷雅致,与这“清音阁”整体的清雅格调浑然一体。然而,在她那看似随和淡然的神情与姿态中,又无形地散发着一种不容亲近、不容置疑的、隐秘而强大的权威感。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花厅的中心,所有的光线、目光,似乎都汇聚于她一身。

窦娘心中警铃大作!这女子绝非寻常鸨母!其气度风华,倒更像是哪个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女,或是宫中退役的女官!这“清音阁”,果然深不可测!

那绿衣女孩上前几步,恭敬地福了一礼,声音都放轻了许多:“苏大家,新来的姐妹们都带到了。”

被称作“苏大家”的女子,目光缓缓扫过厅下站着的这一群神色惶恐、衣衫褴褛的女孩们,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平静无波地丈量着每个人的容貌、身段、气质。她的目光掠过窦娘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欣赏又带着审视的微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嗯,有劳翠儿了。” 她的声音响起,如同珠落玉盘,清越动人,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容置疑的冷淡,“都站好吧。”

女孩们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按照高矮顺序,勉强排成了并不整齐的两排。

苏妙卿端起手边小几上的一盏青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茶,动作优雅至极,语气平淡地开口,如同闲话家常,却让每个女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姓苏,苏妙卿,是这清音阁的阁主。你们既然有缘到了这里,想必也都听说过清音阁的规矩。我这里,不是开粥厂施舍乞丐的地方,更不是藏污纳垢的匪窝。”

她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能进清音阁大门的,要么是身怀绝技,要么是……资质尚可,值得雕琢。我不管你们来自何方,有何冤屈,以前是千金小姐还是丫鬟仆役,既然踏进了这个门,过往种种,皆如云烟。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清音阁的人。”

她微微前倾身体,那双雾蒙蒙的眸子似乎清晰了几分,注视着众人:“现在,一个一个来,告诉我,你们姓甚名谁,从何处来,为何到此,最重要的是——你们,会什么?”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立刻有两个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中年嬷嬷上前,开始逐一询问记录。

女孩们战战兢兢地回答着,有的说是家乡遭灾逃难来的,有的说是被狠心爹娘卖掉的,有的则含糊其辞。轮到窦娘时,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垂下眼睑,用一种带着几分委屈又强自镇定的语气道:

“回苏大家的话,小女子……姓潘,名婉娘,原籍……原籍苏州。家父本是经营绸缎的商户,前些年……经营不善,欠下巨债,家道中落……父母……父母不堪重负,已相继病故。小女子孤身一人,变卖家产前来京城投亲,怎奈亲戚早已搬离,无处可去,流落街头……听闻清音阁乃风雅之地,收容落难女子,小女子……小女子粗通琴棋书画,尤善古琴,愿……愿卖艺求生,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混口饭吃……” 她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将自己官家小姐的身份隐去,扮作商户之女,既解释了为何识文断字、通晓技艺,又显得合情合理。

苏妙卿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窦娘虽然狼狈却难掩清丽脱俗的容颜和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修长白皙的手上,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却未置一词,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嬷嬷记录。

接着是胡杏儿。小丫头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按照窦娘事先反复教她的话说道:“我……我叫杏儿……没有姓……是……是城南张员外家的粗使丫头……主人……主人动不动就打我……还不给饭吃……我……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呜呜……我……我会扫地……会洗碗……什么粗活都能干……求……求苏大家收留……给我口饭吃……” 她年纪小,这番哭诉倒有七八分真实,听起来颇为可怜。

苏妙卿看着胡杏儿那瘦小可怜的模样,目光在她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粗糙的小手上停留片刻,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待所有女孩都问询完毕,苏妙卿缓缓站起身,她身量高挑,月白色的衣裙衬得她如同月下仙子。她踱步到女孩们面前,声音清冷地再次开口:

“你们都说了会‘艺’。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在这清音阁,‘艺’字,分量不轻。若只会些粗浅活计,或者资质平庸,到最后,为了活下去,恐怕就由不得你们自己选择了。”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卖艺还是卖身,取决于你们自身的价值。我不管你们有何来历,清音阁有清音阁的规矩,也有清音阁的底气。但前提是,你们得证明自己,有值得我‘不在乎’你们过去的本钱。”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仿佛要将每个人的模样刻入脑海:“现在,让我看看,你们所谓的‘才艺’,究竟有几分斤两。跟我来。”

说完,她不再多看女孩们一眼,转身,仪态万方地向着花厅一侧的通道走去。那支金镶翠的蜻蜓步摇在她鬓边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都跟上!动作快点儿!按规矩分开!” 一个面容严厉、眼神犀利的嬷嬷立刻上前,声音尖利地喝道,同时开始粗暴地将女孩们分成两队,“十五岁以下的,站左边!十五岁以上的,站右边!快点!别磨蹭!”

队伍瞬间被打乱。胡杏儿因为年纪小,被分到了左边那一队,而窦娘则被分到了右边。分开的瞬间,胡杏儿惊恐地回头望向窦娘,大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泪水。窦娘心中如同刀绞,却强忍着不敢表露,只能趁嬷嬷不注意,飞快地递给胡杏儿一个坚定而安抚的眼神,用口型无声地说:“别怕,听话。”

胡杏儿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用力咬着下唇,强忍着不哭出声,被其他小女孩推搡着,走向了与窦娘相反的方向。

窦娘看着胡杏儿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落落,充满了担忧与不安。但她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慌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随着右边队伍的年长女孩们,在嬷嬷的催促下,向着苏妙卿消失的方向走去。

前方等待她们的,将是决定她们在清音阁命运的“才艺”考核。而这深似海的清音阁,究竟是暂时的避风港,还是更深的龙潭虎穴?窦娘不知道,她只知道,为了活下去,为了杏儿,她必须闯过这一关!她暗暗握紧了拳头,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苏妙卿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也激起了她骨子里不肯屈服的倔强。

苏妙卿莲步轻移,引着窦娘等被分在“十五岁以上”一队的女孩们,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跨院。院内各有数间小巧精致的厢房,每间房内的陈设都颇为雅致,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乃至各类乐器,如古琴、琵琶、洞箫等,一应俱全,俨然是大家闺秀的书房绣阁,而非风月场所的调教之地。

“各自选一间,将你们方才所言最擅长的才艺,演示一番。” 苏妙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时间不多,一炷香为限。我要看的,是真才实学,而非滥竽充数。” 说完,她便在一名手捧香炉的丫鬟服侍下,于院中一处的石凳上坐下,闭目养神,似乎并不急于观看。

女孩们不敢怠慢,纷纷走进房间。窦娘选了一间陈设着古琴的房间,心中稍定。琴棋书画,她自幼受父亲熏陶,虽不敢说样样顶尖,但功底远非寻常闺秀可比,尤其是古琴一道,曾得名师指点,颇有心得。

她净手,焚香,屏息凝神。指尖轻抚琴弦,一串清越空灵的泛音流淌而出,正是古曲《梅花三弄》的起手。她的手法娴熟,指法精准,节奏把控得当,将梅花凌霜傲雪、清幽高洁的意境,演绎得颇有几分味道。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她没有停歇,又走到一旁的琵琶前,信手拨弹了一曲《十面埋伏》,金戈铁马之气虽因女子腕力所限稍欠雄浑,但轮指、扫弦等技巧运用纯熟,激烈处亦见功力。随后,她又铺开宣纸,研墨挥毫,写了一幅行书,内容是她临时想起的一首咏物小诗,字迹清秀俊逸,颇有章法。最后,她甚至应景地轻声吟唱了一首江南小调,嗓音不算绝佳,但胜在气息平稳,韵味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炷香时间,她将自己所能展示的才艺,从容不迫地演示了一遍。期间,她能感觉到,院中那道看似闭目养神的目光,曾数次落在自己身上,虽然短暂,却带着审视的重量。

香尽,苏妙卿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陆续从房中出来的女孩们,她们脸上表情各异,有自信,有忐忑,有沮丧。

“你,” 苏妙卿的指尖,越过众人,精准地点向了窦娘,那双雾蒙蒙的眸子此刻清晰了些,带着一丝探究,“叫什么名字?方才你说……姓潘?婉娘?”

窦娘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苏大家,小女子……潘婉娘。”

苏妙卿微微颔首,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深了一分:“琴艺尚可,书画有些根基,琵琶也算入门。更重要的是……临阵不乱,心中有谱。在这批人里,算是个可造之材。” 她的评价简洁而客观,听不出太多喜怒。

她不再多看窦娘,转向旁边侍立的一个管事嬷嬷,吩咐道:“带她们下去,按刚才评定的等次,更换衣物,发放号牌。沐浴更衣后,带来‘流芳厅’见我。”

“是,大家。” 嬷嬷恭敬应下。

女孩们被带至另一处院落,那里早有准备好的热水和干净衣物。衣物并非她们想象中暴露艳俗的纱裙,而是质地良好、款式素雅的襦裙或比甲,只是颜色更为鲜亮些,如浅粉、鹅黄、水绿等。同时,每人还得到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木质温润的号牌,上面刻着不同的花纹和数字。

窦娘分到的号牌上,刻着一朵精致的梅花,旁边还有一个“甲七”的字样。

一个负责分发衣物的丫鬟见她打量号牌,便低声解释道:“这是姑娘的身份牌。梅花纹,是‘女校书’中的中级标识。数字是您的编号。请收好,在阁内行走、领取用度、乃至……侍奉宾客时,都需凭此牌。”

“女校书”?中级?窦娘心中默念,对这清音阁的等级制度有了初步的了解。她小心翼翼地将号牌收好。

沐浴更衣后,洗去一身风尘与疲惫,换上干净柔软的新衣,女孩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连带着内心的惶恐似乎也减轻了些许。在嬷嬷的引领下,她们再次被带到了那座名为“流芳厅”的宏伟建筑前。

这一次,当窦娘踏入门槛的瞬间,才真正感受到了何为“清音阁”,何为极致的奢靡与诱惑!

与之前前庭、花厅那种刻意营造的“清雅”书卷气截然不同,“流芳厅”内,是另一种精心编织的、足以让任何进入者骨酥魂销的温柔陷阱!

厅内极其轩敞,举架高阔,竟看不见一根梁柱,仿佛浑然一体。取代寻常烛火灯笼的,是无数镶嵌在穹顶或四周壁龛中的琉璃灯盏!灯盏内并非明火,而是放置着经过能工巧匠特殊打磨、尺寸惊人的夜明珠或是罕见的萤石,散发出柔和而梦幻、毫无烟火气的光晕。光线透过五彩琉璃的折射,在宽阔的厅堂内流淌、交织,如同波光粼粼的春水,又似梦境中的极光,营造出一种迷离而暧昧的氛围。

脚下所踏,并非冰冷的地砖,而是铺着厚厚一层来自遥远波斯的织金地毯!绒毛细密柔软,颜色浓郁华丽,上面用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无比的并蒂莲、交颈鸳鸯、甚至是极为隐晦的鸾凤和鸣图案,人行走其上,悄无声息,如同踩在云端,一种奢华的舒适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仔细看去,支撑整个大厅的梁柱并非普通的朱漆圆柱,而是以金箔为底,再用比发丝还细的金线、银线,以失传的“游丝描”技法,勾勒出极其精密的缠枝莲纹与云龙暗纹!这些纹饰在平常光线下并不显眼,但当人走到特定角度,被那琉璃灯盏的光晕扫过时,便会骤然闪现出低调却炫目至极的金色光华,彰显着无与伦比的财富与权势。

紫檀木的桌案、茶几随意摆放,其上陈列的物件更是令人咋舌:和田玉的笔洗温润生光,犀角雕的杯盏纹理奇特,来自异域的琉璃酒具色彩斑斓剔透,每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

最令人面红心跳的是四面墙壁!它们并非砖石结构,而是用一种名为“鲛绡纱”的半透明丝织物覆盖!纱质轻薄如烟,其上以极其写意和留白的手法,绣着影影绰绰的《春宫秘戏图》!并非直白暴露的春宫,而是通过交叠的衣袂、缠绕的肢体轮廓、迷离的眼神等细节,引人无限遐思,比赤裸裸的展示更添十分诱惑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极其复杂的香气。初闻时,只觉得清冽提神,似有兰麝之芬;但稍待片刻,便觉一股暖意自小腹悄然升起,丝丝缕缕,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人心神放松,却又隐隐催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动。引领的嬷嬷低声告知,此香名为“醉仙引”,由龙涎香、麝香、番邦蔷薇露等数十种名贵香料,按不传秘方调和而成,有……助兴之效。

而在这片极致的奢华与暧昧之中,最灵动、也最危险的景致,便是那些穿梭其间的“女校书”们。

此刻已近夜晚,正是清音阁最热闹的时辰。只见数十位身着各色轻薄曼妙绡纱罗裙的年轻女子,如同蝴蝶般游走于宾客之间。她们的衣裙颜色或浓烈如燃烧的晚霞(正红、宝蓝),或清浅如朦胧的月光(月白、淡紫),但材质无一例外,皆半透明!行动坐卧间,纱裙飘拂,隐约勾勒出底下窈窕有致的身段,雪白的肌肤、柔美的曲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如同月下雾中看花,那种欲说还休、半遮半掩的风情,比之赤裸相见,更能勾起男人最原始的探索欲与征服欲。

这些“女校书”们,谈吐举止更是与寻常青楼女子天差地别。她们多数出身不凡,只是家道中落,或被父兄牵连,才沦落至此。苏妙卿亲自甄选,要求她们不仅容貌清丽脱俗,更需具备扎实的文学、艺术功底,通晓诗词歌赋,擅长琴棋书画,甚至能对朝野轶事、军政时务有自己的见解。因此,她们与宾客交流,并非简单的调情卖笑,更像是红颜知己般的唱和。

窦娘甚至看到,一位身着杏子红透影纱裙的“女校书”,正与一位看似武将出身、身材魁梧的宾客在棋盘前“对弈”。那女 子眉眼含春,落子却步步杀机。忽然,她“哎呀”一声娇呼,假意失手将一枚棋子碰落在地,随即自然地俯身去拾。就在她弯腰的瞬间,宽松的衣领微微滑落,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修长脖颈和其下若隐若现的迷人沟壑。她抬起眼眸,眼波流转,如同带着小钩子般瞥向那武将,朱唇轻启:“将军,这子……落得可不是地方呢……” 那武夫何时见过这等阵仗?顿时看得心头火起,口干舌燥,手下棋局早已溃不成军,口中却忙不迭地许下种种诺言。

在“流芳厅”最深处,竟设有一方引入天然温泉活水的暖池!池水氤氲着白色雾气,池底铺满了光滑的鹅卵石与晶莹的珍珠。此刻,池中已有几位放浪形骸的宾客,在酒意与那“醉仙引”香气的催动下,正与几名身着近乎透明纱衣的“女校书”们嬉戏玩闹。水波荡漾,肢体交缠,压抑的呻吟、放浪的娇笑与哗哗的水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活色生香、奢靡堕落的酒池肉林图景!窦娘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地别过头去,心中怦怦直跳,既感羞耻,又为这地方的堕落与危险而心惊。

苏妙卿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她带着窦娘等新人在厅中缓缓行走,声音平静地介绍着清音阁的规矩与客人层级,仿佛在介绍一件件精美的商品:

“清音阁的客人,分三等。”

“铜阶客,多为各部院中低级官员、家资丰厚的商人、或在关键衙门任职的实权吏员。他们只能在特定的开放日,由人引荐,进入流芳厅外围区域,接触的是经过训练、但层级较低的‘女校书’。所求无非是声色之娱,或攀附些微人脉。”

“银阶客,是各部院实权郎中、御史言官、或有影响力的军中将领。他们拥有固定的联络‘女校书’,可进入更私密的包厢。所求除却美色,更多是信息交换、利益勾连。与他们周旋,需格外小心,言多必失。”

“金阶客,” 苏妙卿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大厅某些悬挂着厚重帷幕的隐秘区域,“是尚书、侍郎、公爵侯爵、封疆大吏、天子近臣等真正的权贵。他们是清音阁存在的根基。不仅能享受最顶级的奢靡,接触如我这般层级的‘女校书’,甚至可能在……极度隐秘的密室中,商议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伺候金阶客,是机遇,更是……万丈深渊。一句话,一个眼神,可能平步青云,也可能……万劫不复。”

窦娘听着苏妙卿的讲述,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又暗藏杀机的景象,只觉眼花缭乱,心潮起伏。这哪里是什么风月场?这分明是一个以美色与奢华为表、以权力与信息为里的巨大漩涡!每一个在此寻欢作乐的男人,背后都可能牵扯着朝堂的暗流汹涌!

参观完毕,苏妙卿将窦娘带至一处较为安静的回廊,指派给一名姓钱的严厉嬷嬷:“钱嬷嬷,这位潘婉娘,暂定为梅花牌中级女校书。带她去‘暗香苑’甲字七号房安置,好生教导规矩。”

“是,大家。” 钱嬷嬷躬身领命,打量了窦娘一眼,眼神锐利如刀。

苏妙卿又对窦娘道:“清音阁有规矩,中级及以上女校书,可挑选一名年纪小、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在身边使唤,负责些端茶递水、整理房间的杂事,也算有个伴。等下你去杂役房那边,自己挑一个合眼缘的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奢靡的光影中。

钱嬷嬷带着窦娘来到一处名为“暗香苑”的独立小院,院中房间小巧精致,陈设一应俱全,比之外间奢华,这里更多了几分闺阁的雅致。甲字七号房,便是窦娘临时的“家”了。

“你好生歇着,熟悉下环境。明日开始,自有教习嬷嬷来教你阁中的礼仪、妆扮、以及……伺候人的技巧。” 钱嬷嬷冷冰冰地交代完,便离开了。

窦娘独自坐在陌生的房间里,心中五味杂陈。暂时安全了,有了栖身之所,甚至还有了挑选丫鬟的“权力”。但她也深知,自己已踏入龙潭虎穴,未来吉凶难料。

她不敢耽搁,稍作整理,便按照指引前往杂役房。所谓杂役房,是清音阁最底层小丫鬟们居住和等候差事的地方。几十个年纪在十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小女孩,穿着统一的灰色粗布衣服,怯生生地站成一排,等待被挑选。

窦娘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张稚嫩而惶恐的小脸,心脏紧张地跳动着。终于,在队伍末尾,她看到了那个瘦小的、她拼命想要保护的身影——胡杏儿!小丫头也看到了她,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窦娘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装模作样地从队伍前慢慢走过,目光在其他女孩脸上停留片刻,最后才“恰好”停在胡杏儿面前。

“你,” 窦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胡杏儿抬起头,怯生生地答道:“回……回姑娘,我叫杏儿……十一岁了。”

“嗯,看着还算机灵。” 窦娘点点头,对旁边负责管理杂役的婆子说,“就她吧。”

那婆子赔笑道:“潘姑娘好眼光,这杏儿刚来,手脚还算利索。杏儿,还不快谢谢潘姑娘!以后好好伺候着!”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胡杏儿连忙跪下磕头。

窦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将胡杏儿扶起,柔声道:“快起来,以后跟着我,好好做事便是。”

她牵着胡杏儿冰凉的小手,回到了甲字七号房。关上门,确认四周无人后,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深的忧虑。

“姐姐……” 胡杏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嘘……” 窦娘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眼中充满了警惕与决绝,“在这里,没有姐姐,只有姑娘和丫鬟。杏儿,记住我的话,从今往后,我们更要小心!这清音阁,比外面更危险!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窗外,是北京城奢靡的夜色;窗内,是两个相依为命、在深渊边缘艰难求生的女子。她们的命运,因为这诡异的“清音阁”,再次被紧密地捆绑在一起,驶向了更加未知的惊涛骇浪之中。而张绥之那边,关于王窦娘和胡杏儿的线索,似乎也隐隐指向了这片隐藏在风月之下的巨大阴影。两条线,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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