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朱厚熜那番冰冷彻骨、意有所指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了张绥之的心头。殿门合上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刚刚萌芽、因生死与共而滋长的情愫,尚未见到天日,便被帝王的无上权威毫不留情地冰封。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朱秀宁站在他身旁,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张绥之身上传来的、那强自压抑的颤抖和绝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化作眼底更深的水光。皇弟的态度如此明确,近乎残忍地划清了界限,她又能如何?抗争吗?那只会将绥之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悲伤之上,又覆盖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无奈与悲凉。
然而,就在这心灰意冷之际,一股强烈的不甘与职业的本能,如同暗夜中的星火,骤然在张绥之心中点燃!不!他不能就此消沉!青黛和紫苏死得不明不白,真凶尚且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正潜伏在暗处,嘲笑着他们的无能与痛苦!宁儿身处险境,姐妹接连殒命,她需要真相,需要保护!如果连查明真相、揪出元凶都做不到,他又有何资格谈及其他?
爱情或许已被宣判死刑,但责任与正义,不容退缩!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腔翻涌的酸楚与愤懑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朱秀宁的手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宁儿,陛下之言,我心中有数。但眼下,查明真凶,为你,为青黛、紫苏讨回公道,才是第一要务!我需立刻再去查验尸体,或许还有遗漏的线索!”
朱秀宁抬起泪眼,看到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先是一怔,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充满信任:“好!绥之,你去!我信你!”
张绥之不再犹豫,对秋棠、冬雪交代一句“照顾好殿下”,便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长乐宫。他必须将自己从纷乱的情感中剥离出来,重新变回那个冷静、缜密的探案者!
夜色深沉,北镇抚司的验尸房所在的院落,更是笼罩在一股阴森死寂的氛围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和石灰味道,用以压制尸体的腐臭。两具覆盖着白布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正是青黛与紫苏。
得到骆安的手令,张绥之在两名锦衣卫校尉的陪同下,再次踏入此地。他摒除杂念,点燃更多的蜡烛,让光线尽可能明亮,然后戴上了仵作准备的鱼鳔手套。
他首先走向青黛的尸体。白日里只是粗略查看,如今需要更细致的检验。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尸布的白绳,青黛那张扭曲发青的面容再次暴露在烛光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紧咬的牙关上。如果是误食毒果,咀嚼过程中毒物会沾染口腔。但若是强行灌入……
张绥之眼神一凝,对旁边的老仵作道:“劳烦,帮我固定住她的头部。”
老仵作依言上前。张绥之深吸一口气,用特制的铜质开口器,小心翼翼地、用力撬开了青黛已经僵硬的牙关!烛光探入,他仔细检查她的口腔内部。只见牙齿、舌苔表面相对干净,并无明显的狼桃果肉残留或异常颜色。但当他的目光投向咽喉深处时,心头猛地一跳!
在咽喉入口处的黏膜上,赫然可见一片不规则的、颜色较深的灼伤糜烂痕迹!与周围组织界限分明!这绝非吞咽食物造成的损伤,而是强刺激性毒物直接接触、灼烧所致!
“果然如此!”张绥之心中豁然开朗!他指着那处伤痕对老仵作道:“老丈请看!毒物并非经由口腔咀嚼吞咽,而是被人捏开嘴巴,直接灌入了咽喉!所以她唇齿周围残留的狼桃汁液,分布才会那般不自然,像是事后涂抹!凶手是故意制造她误食毒果的假象!”
老仵作凑近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大人明察!老朽疏忽!如此看来,确是他杀无疑!”
确认了这一点,张绥之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件关键的物证——那件从紫苏那里夺来、穿在青黛身上的藕荷色宫装上。他将其轻轻提起,凑到烛光下,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衣料华美,刺绣精致,除了挣扎时产生的些许褶皱和溅上的零星血迹,似乎并无异常。
然而,当他的手指触摸到衣领内侧、贴近后颈肌肤的那一小块区域时,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与其他丝滑衣料不同的涩感。他心中一动,将衣领完全翻开,凑到眼前仔细观瞧。只见在月白色衬里的边缘,靠近缝线处,粘附着一小片已经干涸发硬的、颜色深褐的污渍!不仔细看,几乎与衬里颜色融为一体!
这是……泥土?张绥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碎屑,放在白瓷盘上。碎屑呈深褐色,夹杂着极细的沙粒和少量已经枯死的、肉眼难辨的苔藓碎末。这绝非宫中常见甬道或庭院里的普通尘土。
“这泥土……”张绥之沉吟道,抬头问老仵作和旁边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可有熟悉京城各地土质的人?或者,宫中可有专司园林的花匠?需辨认此物出自何处。”
一名校尉回道:“回大人,宫中花匠皆归内官监管辖,此时早已下值。若要传唤,需得明日。至于土质……卑职等粗人,实在不识。”
张绥之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这点泥土样本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起。这是一个潜在的重大线索!青黛被害前穿着这件衣服,衣服上沾有特殊的泥土,说明她或者最后一个接触这件衣服的人(很可能是紫苏),在某个特定地点停留过!这个地点,很可能与案件有重大关联!
可是,这泥土是谁沾上的?是青黛自己?还是紫苏?如果是紫苏沾上的,那她去过哪里?如果是青黛沾上的,那是否意味着她被害前曾到过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否就是第一现场?或者与凶手有关?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但迷雾却仿佛更浓了。青黛被灌毒,衣服有特殊泥土;紫苏被邹平所杀,但邹平受神秘人指使;两案看似有邹平这个连接点,但青黛之死的真凶依然隐藏在幕后。
张绥之将现场再次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更多发现后,将线索和自己的推断详细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硬壳笔记本上,这才带着满腹疑云和那包珍贵的泥土样本,离开了阴冷的验尸房。
回到长乐宫时,已是深夜。宫苑寂静,只有巡夜侍卫单调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殿内,朱秀宁或许是心力交瘁,已然沉沉睡去,秋棠和冬雪在榻边守着,也是满脸倦容。张绥之示意她们去休息,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的书案前坐下。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凝重的面色。他摊开笔记本,看着上面记录的线索,眉头紧锁。毒物灌入、伪造现场、特殊泥土、神秘大胡子、被利用的邹平……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何才能串联起来,指向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张绥之抬头,只见一个身着淡粉色宫装、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漆食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生得极为甜美,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不谙世事的纯净,正是朱秀宁身边年纪最小的贴身宫女之一——朱槿。
“张大人,”朱槿的声音软糯,带着几分怯意和关心,“夜深了,您忙了一天,肯定饿了。奴婢……奴婢给您热了碗燕窝粥,您趁热用点吧。” 她将食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他。
张绥之心中微暖,低声道:“有劳朱槿姑娘了。”
朱槿摆好粥碗,又很贴心地拿起火折子,将书案上另一盏有些昏暗的油灯也点亮了。顿时,案头明亮了许多。
“大人别太累着了,”朱槿小声劝道,“殿下醒了会心疼的。” 她年纪小,心思 单纯,只觉得张大人对殿下好,殿下也依赖张大人,便自然而然地关心起来。
借着明亮的灯光,张绥之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对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装裱精美的书法作品。那字迹清瘦劲挺,风骨不凡,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咏四时芳华》
朱槿摇风燃夏妆,素蘅沐月敛秋光。
冬雪欲访紫苏晚,却道青黛覆秋棠。
诗句巧妙地将六个名字嵌入其中,意境优美。张绥之心中一动,指着那幅字问道:“朱槿姑娘,这首诗是……”
朱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怀念和一丝骄傲的神色,轻声答道:“回张大人,这是……是兴献帝爷,就是殿下和陛下的父皇,当年在湖广王府时,写给殿下玩的。殿下觉得好听,就用这里面的词儿,给我们几个取了名字。” 她的名字“朱槿”,正在首句之中。
张绥之恍然,原来秋棠、冬雪、青黛、紫苏、木槿、素蘅这六女的名字,皆源于此诗。想到诗中那明媚的夏妆、清雅的秋光、冬雪的拜访、青黛覆盖秋棠的意境,再对照如今青黛、紫苏的惨死,秋棠、冬雪等人的悲泣,不由得心生感慨,物是人非,红颜薄命。
他忽然想起那包泥土,连忙从怀中取出,打开油纸,递到朱槿面前,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朱槿姑娘,你常在宫中走动,可曾见过这种泥土?我觉得……似乎不像是寻常地方的土。”
朱槿好奇地凑近,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又用小鼻子嗅了嗅,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这个……颜色深深的,好像……好像御花园假山后面,靠近西边宫墙那一带,有些背阴潮湿的地方,有这样的土……但奴婢也不敢肯定。”
御花园?张绥之记在心里。虽然范围还是很大,但总算有了个方向。
他收起泥土,又问道:“朱槿,还有一事想问你。你可知今天凌晨,大约寅时到卯时之间,青黛和紫苏,她们二人各自在什么地方?可曾离开过长乐宫?或者,宫中对各宫人员的行踪,是否有记录?”
朱槿被问得一愣,眨了眨大眼睛,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回大人,奴婢……奴婢那时候还在睡觉,不知道青黛姐姐和紫苏姐姐去了哪里。她们……她们现在身份不同了,行动也更自由些……”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不过……宫里规矩大,尤其是各位主子娘娘和身边得脸姑姑们的行踪,内廷好像……好像是有专门记录的。”
“专门记录?”张绥之精神一振,“哪个衙门负责?”
朱槿努力回忆着宫里的规矩,说道:“奴婢听说……像是陛下临幸后宫,什么时候,在哪个宫,召幸了谁,这些都由司礼监下面的文书房太监详细记录在案,叫做《起居注》。还有……各宫有头有脸的宫女姑姑们,如果要去其他宫苑办事,或者领了差事出宫,好像也需要在宫门值守的太监那里登记画押,留下记录。只是……只是青黛姐姐和紫苏姐姐她们……” 她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她们不算是各宫的主事姑姑,行动可能……没那么严格。”
张绥之闻言,心中顿时亮起一道光!即使记录不全面,但只要是正式的身份变更(如青黛晋封才人迁宫)、或者在某些特定时间节点(如凌晨宫门下钥前后)的异常出入,必然会在内廷的档案中留下痕迹!尤其是青黛,她新晋才人,迁居凝香阁,内官监、司礼监等处必定有相应的文书档案记录她的行程安排和交接情况!而紫苏临时被调去伺候青黛,也应有调令记录!查清她们二人从昨晚到今晨的具体行踪,或许就能找到那特殊泥土的来源,甚至发现凶手的蛛丝马迹!
“记录在何处?文书房还是内官监?”张绥之急切地追问。
朱槿被他的急切吓了一下,小声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具体在哪……可能……可能司礼监或者内官监的档案房都有存档吧……但是,张大人,现在都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钥了,各衙署也早就散值了,怕是……怕是查不了啊。”
张绥之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确实已是深夜,宫禁森严,此时想去调阅档案,难如登天。但他深知破案如救火,时机稍纵即逝!多耽搁一刻,证据就可能被销毁,凶手就可能逃之夭夭!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顾不得许多了!必须立刻查阅档案!朱槿,你可知今夜司礼监或内官监,何处有值夜的主事太监?带我前去!”
朱槿吓得连连摆手,小脸发白:“啊?现在去?不行不行!张大人,这不合规矩!深夜擅闯内廷衙署,是大罪!而且……没有陛下或皇后娘娘的旨意,谁也不敢轻易调阅内廷档案啊!”
张绥之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他更知道,若不抓住眼前的机会,明天一早,谁知又会发生什么变故?他想到了皇帝傍晚那冰冷的警告,心中一阵刺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责任感覆盖。陛下要他恪守臣格,他此刻所为,正是臣子为君分忧、查明真相的本分!
他心一横,沉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关两条人命,更是涉及宫闱安宁,岂能因循守旧!若是找不到值夜主事,无法调阅档案……”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朱槿,“那就只好去惊扰圣驾,直接面圣,求陛下旨意了!”
说罢,他不顾朱槿惊恐的眼神,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那包泥土样本和记录线索的笔记本,大步便向殿外走去!夜色茫茫,前路未知,但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必须查到青黛和紫苏最后的行踪!这可能是打破僵局、揪出真凶的唯一希望!
朱槿看着张绥之决然而去的背影,急得跺了跺脚,最终还是咬咬牙,小跑着跟了上去。长乐宫的夜,因这位年轻行人的执着,再次被搅动。而紫禁城深沉的夜幕下,一场关乎真相与阴谋的较量,正悄然推向更加危险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