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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火把寨的狂欢盛宴终于渐渐落下帷幕。巨大的篝火堆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如同巨兽沉睡的眼睛,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喧嚣的鼓声和歌舞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整个山谷的、满足而疲惫的鼾声与梦呓。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醇厚以及人群聚集后特有的温热气息,与夜晚山间的清冷雾气交织在一起。

寨民们大多醉意醺然,相携着、或干脆就地裹着毛毡,沉沉睡去。张绥之和姐姐张雨疏被阿诗玛安排在她居所旁的一间干净木屋里。经历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感官冲击以及与木德隆的短暂交锋,张绥之只觉得身心俱疲,几乎是头一沾到那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枕头,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张雨疏虽也疲惫,但心思更重些,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夜枭啼叫和寨子巡夜武士沉稳的脚步声,过了许久才朦胧睡去。

然而,这份深山之中的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山谷间的雾气,一阵尖锐、惊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般的嘶叫声,骤然划破了寨子的宁静!

“啊——!死……死人了!监军……监军大人死了!”

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沉睡中的寨子被惊醒了。犬吠声、孩童的啼哭声、男人们惊疑的喝问声、女人们慌乱的议论声,混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向寨子东头那片相对独立的区域——监军木德隆的住所。

张绥之正梦见自己在京城琼林宴上与同年们饮酒赋诗,忽然被这恐怖的叫喊惊醒,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心脏怦怦直跳。隔壁的张雨疏也已被惊醒,披着外衣,脸色苍白地推门进来:“绥之,外面……出什么事了?我好像听到……死人了?”

张绥之迅速套上外衣,凝神细听,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清晰,其中确实反复夹杂着“监军”、“死了”等词语。他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姐姐,你待在屋里,锁好门,千万别出来!我去看看!”他叮嘱了一句,不等张雨疏回答,便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屋外,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只见许多寨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衣衫不整、面带惊惶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张绥之逆着零星跑回来报信的人流,快步向寨子东头赶去。越靠近监军住所,人群越是密集,几乎将那座相对考究的木楼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近乎隐秘的快意?

张绥之挤进人群,只见监军住所门前,气氛格外凝重。阿诗玛已经赶到,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袍,长发有些凌乱,但眼神锐利如鹰,正大声呵斥着试图靠近的寨民,指挥着几名心腹武士手拉手组成人墙,将躁动的人群隔离在木楼数丈之外。她的脸色铁青,眉头紧锁,显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让开!都让开!不许破坏现场!”阿诗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绥之挤到人墙前,喊了一声:“阿诗玛姐姐!”

阿诗玛见到他,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示意武士放他进来。张绥之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木监军他……”

阿诗玛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和焦虑,快速说道:“天刚亮,负责给木德隆送早饭的阿娜过来,发现房门从里面闩着,叫门不应。她觉得不对劲,喊来了人。我和几位长老赶到后,强行撞开了门……就看见他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气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疲惫和忧惧:“这下麻烦大了。木德隆再不堪,也是木府正式任命的监军,死在我的寨子里……木府那边,我恐怕难以交代。”

张绥之能感受到阿诗玛的压力。此事若处理不当,轻则影响阿诗玛的仕途和寨子与木府的关系,重则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给整个火把寨带来灭顶之灾。他望着那扇被撞开的、依旧洞开的房门,里面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一抹刺眼的暗红色。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隔夜酒菜的馊气,从门内飘散出来

就在这时,张雨疏不放心弟弟,也由一位寨中老妇陪着赶了过来。听到阿诗玛的话,她也是花容失色。

张绥之沉吟片刻,目光坚定地看向阿诗玛:“姐姐,事已至此,恐慌无用,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我虽不才,在京中也读过些刑名案卷,略通观察推理之术。若姐姐信得过,我愿助姐姐一臂之力,勘查现场,寻找真凶。

阿诗玛有些意外地看着张绥之,想起昨日他观察入微、巧言退敌的表现,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犹豫道:“绥之,你的心意姐姐领了。但此事牵连甚大,现场恐怕也……你还是不要卷入太深为好。”

一旁的张雨疏却对弟弟充满了信心,她拉住阿诗玛的手,恳切地说:“阿诗玛姐姐,你就让绥之试试吧!你别看他年纪小,心思却极细,昨日你不是也夸他吗?说不定他真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阿诗玛看了看目光坚定的张绥之,又看了看一脸信任的张雨疏,再环视周围惶惶不安的寨民,知道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稳定局面,查明真相。她用力一点头:“好!绥之,那就拜托你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花翎,阿依朵!”

随着她的呼唤,两个同样被惊醒、脸上还带着睡意和惊惧的少女挤了进来,正是花翎和阿依朵。

“头目!”二女应道。

“你们俩,从现在起,听从张公子的吩咐,协助他勘查现场,但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对外泄露任何消息!”阿诗玛下令道,语气严肃。

“是!”花翎和阿依朵齐声答道,虽然害怕,但看到张绥之镇定的样子,又想到他昨日的机智,心中莫名安定了些,看向张绥之的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兴奋和跃跃欲试。

阿诗玛又对张绥之道:“绥之,我必须立刻亲自赶往丽江城,向木府和张同知禀报此事。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会留下最得力的武士维持秩序,封锁现场。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这木楼,一切由你决断!”

情况紧急,阿诗玛雷厉风行,交代完毕,立刻点了几名精干武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赶往数十里外的丽江城。

目送阿诗玛离去,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从现在起,查明真相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身,对花翎和阿依朵说:“花翎,阿依朵,你们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是,绥之哥哥!”二女此刻对张绥之言听计从。

张绥之又对维持秩序的武士头领交代了几句,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向那扇洞开的、如同恶魔巨口的房门。

踏入房门的一刹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这间“密室”。

房间不大,陈设相对寨中其他房屋要精致许多,有木床、桌椅、衣柜,甚至还有一个书架,上面零星摆着几本书籍和卷宗。窗户是两扇对开的木格窗,上面糊着窗纸,此刻都半掩着。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房间中央的景象:木德隆穿着昨夜的绸缎寝衣,仰面倒在血泊之中。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双眼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叫却未能发出声音。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放在胸前。他的寝衣前襟已被大量的暗红色血液浸透,血迹主要集中在胸腹部位,在地上洇开了一大片,尚未完全凝固,显然死亡时间不算太长。

张绥之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没有立刻去触碰尸体,而是先从现场的整体环境开始观察。

他首先检查了房门。门是当地常见的厚实木门,门闩是一种简单的横向木质插销,关门后从室内闩上。发现尸体时,门闩是确切闩住的,是阿 诗玛带人强行撞开。门闩已经断裂,一端还连在门上,另一端掉在地上。张绥之仔细检查了断裂的门闩和门上的卡槽。门闩本身木质坚硬,断裂处是新鲜的木茬,符合撞开的特征。但当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卡槽内部时,在靠近门框一侧的边缘,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阻力。他凑近仔细观看,借着从门口透进的光线,发现那里竟然镶嵌着一小截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残留!这丝线颜色与门闩木材的深褐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聚精会神,根本不可能发现。同时,他蹲下身,检查门扉与下方门槛之间的缝隙,在门槛的木质表面上,发现了一道非常新鲜的、细微的横向划痕,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快速摩擦而过留下的。

“密室……”张绥之心中默念,一个想法开始萌芽。凶手是如何离开后,让门从里面闩上的?

他接着检查窗户。两扇窗户都半掩着,窗纸完好无损,没有破洞或撕裂的痕迹。窗户不大,窗棂的间隙也很窄,一般人很难通过窗户进出。窗台上落着薄薄的灰尘,没有明显的踩踏或擦拭痕迹。他轻轻推开窗户,窗外是木楼的后方,地面是松软的泥土,长着些杂草。

然后,他才将注意力放回尸体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避免踩到血迹。靠近后,血腥味更加浓烈。他仔细观察木德隆的面部,那种青紫色似乎不完全是窒息或失血所致,倒有几分像是……中毒的迹象?但他胸腹间那片巨大的、已经变为暗红色的血迹,又明确指向了锐器造成的致命伤。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桌子。桌上散乱地放着酒壶和酒杯,还有几碟吃剩的下酒菜。一只酒杯歪倒着,里面还有残余的酒液。张绥之注意到,那只完好的酒杯边缘,靠近木德隆座位的一侧,有一个非常细微的、淡淡的红色痕迹,不像是酒渍,也不像是木德隆自己嘴唇留下的油污,那颜色和质感……倒有几分像某种女子用的口脂?只是颜色极淡,几乎难以辨认。

张绥之的心跳加速了。他蹲下身,开始检查木德隆紧握的右手。费了些力气,他才将那只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指掰开。掌心之中,紧紧攥着一小块布料!那布料是靛蓝色的,质地粗糙而结实,正是火把寨常见的土布颜色和材质!张绥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颜色和质地,与阿诗玛日常所穿的衣袍,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花翎和阿依朵因为担心,也忍不住探头进来看,恰好看到张绥之从木德隆手中取出那块靛蓝色布料。二女顿时惊讶地捂住了小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是……”花翎的声音都在颤抖。

张绥之立刻将布料紧紧攥在手心,对二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尤其是关于这块布料的事,明白吗?”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花翎和阿依朵被他镇住了,连忙用力点头,但眼神中的惊惧和疑惑却挥之不去。显然,她们也联想到了阿诗玛。

张绥之将布料小心收好,又仔细检查了尸体周围的地面。除了凌乱的血脚印(主要是最早发现尸体的阿娜和后来进入的阿诗玛等人的),在桌子腿附近,靠近一把椅子下方的位置,他发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脚印的一半。这脚印的纹路很特别,与寨民们常穿的草鞋或皮靴底纹不同,更接近官靴的规整花纹,但尺寸明显偏小,不像成年男子的脚。而且,脚印的边缘有一处独特的磨损痕迹。更重要的是,这脚印的边缘,沾染着一些湿润的、暗红色的泥土,其中在脚印的凹陷处,还能看到一些细碎的、在光线下微微反光的云母片。

张绥之心中一动,用手指沾了一点这种泥土,仔细捻了捻,又看了看那些云母碎片。他起身问门口的花翎和阿依朵:“你们可知道,寨子附近,哪里有这种暗红色、里面夹杂着亮晶晶碎片的泥土?”

花翎和阿依朵凑过来看了看,都茫然地摇了摇头。花翎说:“我们寨子周围的土多是黑土或黄土,这种红土……好像后山有,但不确定是不是这种。”

张绥之将这点记在心里。他再次环顾整个现场,脑海中的线索开始拼接:门从内闩,但发现了可疑的透明丝线残留和门下划痕。窗户完好。死者状态疑似中毒迹象(面色青紫),又有明显锐器伤(胸腹大量出血)。右手紧握,死前可能与人搏斗或抓住了什么。死者手中紧握的靛蓝色火把寨土布;酒杯边缘疑似女子的淡红色口脂印。特殊痕迹:半个特殊的、沾有暗红色含云母泥土的官靴脚印,尺寸偏小。木德隆为人恶劣,树敌众多,昨夜庆典曾与多人发生不快。木府正欲将其撤职。

尤其是那块靛蓝色布料……张绥之的心沉了下去。这证据看似直接将嫌疑指向了阿诗玛。但可能吗?阿诗玛是寨子头目,她若想杀木德隆,有必要用如此麻烦的密室手法?还在现场留下如此明显的物证?这更像是栽赃陷害!

但凶手是如何制造密室的?张绥之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截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上。他蹲在门边,再次仔细研究门闩的卡槽和门下的缝隙。一个精妙的作案手法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凶手在杀人之后,离开房间前,用一根极长、极细且坚韧的丝线,一端巧妙地系在门闩的某个部位(或许是一个事先刻好的浅槽,或者直接用特殊手法打结),另一端则从门扉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小心地引出室外。然后,凶手从外面关上门。接着,凶手在室外,通过拉扯那根丝线,利用杠杆或牵引的原理,慢慢地将门闩拉入卡槽之中,从而从外部造成了门被“内锁”的假象!最后,凶手持续用力,或者采用某种巧劲,将丝线绷断,一小截线头便自然而然地残留在了卡槽的边缘。而整个拉扯过程中,丝线在门槛上摩擦,便留下了那道细微的横向划痕。

这个手法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完全不需要凶手在撞门时还在现场回收工具,丝线残留在现场也极难被发现。若非张绥之观察力惊人,几乎不可能注意到那比头发丝还细的透明线索。

“金蝉脱壳……嫁祸于人……”张绥之喃喃自语。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对木德隆怀有极深的恨意,不仅要杀他,还要将罪名引向他人,很可能是阿诗玛!

那么,酒杯上的口脂印,偏小的官靴脚印,还有那特殊的红土……这些线索,又指向谁?

张绥之站起身,对花翎和阿依朵郑重地说:“花翎,阿依朵,你们听好。木监军是被人谋杀的,而且凶手用了非常狡猾的手段制造密室,企图混淆视听。现场的一些迹象,可能对阿诗玛头目不利,但这很可能正是凶手的阴谋!在我们找到更多证据之前,关于现场的一切,尤其是门闩上的丝线和木监军手中的布料,必须绝对保密!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寨子里的其他人!明白吗?这关系到阿诗玛头目的清白和整个火把寨的安危!”

花翎和阿依朵见张绥之分析得头头是道,眼神清澈而坚定,心中对他的敬佩和信任更是达到了顶点。想到有人竟敢陷害她们敬爱的头目,二女又是愤怒又是紧张,连忙发誓:“绥之哥哥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谁问也不说!”

张绥之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心情却愈发沉重。阿诗玛去了丽江城,接下来要面对木府的质询。而他,必须在这充满敌意和谜团的山寨里,在真凶可能还在暗中窥伺的情况下,尽快找到确凿的证据,揭开真相。

就在这时,花翎和阿依朵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一左一右地凑近张绥之。经过这惊心动魄的清晨,张绥之冷静、智慧、临危不乱的表现,彻底征服了这两个情窦初开的部落少女。她们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崇拜,之前的害怕已被一种混合着兴奋和依赖的情绪取代。

花翎大胆地拉住张绥之的胳膊,声音带着几分娇憨和激动:“绥之哥哥,你好厉害!连那么细的线头都能发现!你一定是山神派来帮我们寨子的!”

阿依朵也抱住他另一只胳膊,仰着脸,眼中满是星星:“绥之哥哥,你查案的样子真好看!比寨子里所有会打架的男人都厉害!我……我喜欢你!”

张绥之被二女突如其来的大胆示爱弄得措手不及,刚刚还在思考案情的严肃心情瞬间被打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试图挣脱,但二女抱得紧紧的。案发现场外,两个热情如火的部落少女正对着这位文弱的汉家公子展开直白的追求,这诡异而又充满生命张力的一幕,与屋内冰冷的尸体和未解的谜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绥之看着眼前两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明眸,又回头望了望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密室,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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