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辛还沉浸在自己纷乱如麻的思绪里,惶惑不已。
未及理清,便觉腰间骤然一紧。
天旋地转间,已然落在了马背上。
君天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抓好缰绳。”
闻辛慌忙伸手去抓,入手却是一片微凉细腻的肌肤。
他竟直接抓住了君天碧扶在鞍前的手!
急忙松开,脸颊瞬间涌起热意,好在背对着她无人得见。
犹豫只是一瞬。
在那令人安心的冷香萦绕下,他还是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覆上了她的手背,一点点收紧,抓得比之前更紧。
“驾!”
君天碧一挥马鞭,骏马嘶鸣着冲了出去。
强烈的颠簸和风驰电掣的速度让闻辛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脊背紧紧贴靠进身后微凉稳实的怀抱。
他心中一窘,有些不自在地想坐直身体,拉开些许距离,以免压到她。
刚一动,一只手掌便按上了他的胸口,将他重新压回那片冰凉之中。
那手掌的位置恰好隔着一层衣料贴在他的心口,仿佛能感受到他有些失序的心跳。
“别乱动。”
君天碧的声音近在咫尺,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拂过他的耳廓和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闻辛只觉得那痒意如同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
他不自觉偏了偏头,低声告罪道:“......冒犯城主了,请城主恕罪。”
“孤何曾怪罪于你?”
按在他胸口的手松开了,君天碧的声音里听起来并无不悦。
“莫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不是怪罪?
那先前将他推开,如今又这般......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算什么?
闻辛心中迷雾更浓,正想问个明白,身后便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檀焚和甘渊已经策马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护在两侧。
他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三匹骏马在官道上并驾齐驱,马蹄声碎,踏破夜色。
一路未曾停歇,在深夜时分,驰入了灯火通明的赤蒙城门。
深夜的赤蒙城仿佛才刚刚苏醒,热闹程度丝毫不输白昼。
街道两旁,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和......油炸的焦香味。
仔细辨去,那香味竟源自街道两旁小摊上正在翻滚油炸的各式虫子,金黄酥脆,颇为壮观。
更有那穿城而过的河道上,画舫游船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岸上的喧嚣交织成一幅异域风情的夜画卷。
四人赶了一路,此时都已饥肠辘辘。
檀焚显然对赤蒙城的夜生活颇为自豪,他存了心想在君天碧临走前给她添点堵,便主动提议道:
“城主远来是客,一路辛苦,今日便由在下做东,尝尝我赤蒙特有的风味如何?也算为城主饯行。”
他不等君天碧回答,便径直领着他们上了一艘颇为华丽的画舫,吩咐下去,准备了一桌琳琅满目的......全虫宴。
很快,各色烹饪好的虫子被端了上来。
油光锃亮的炸蜈蚣蜷曲如红宝石串,焦黄的炸蝎子张牙舞爪,蜘蛛腿舒展似黑玉簪。
还有不知名的蠕虫,以及一些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昆虫......
琳琅满目,挑战着人的视觉极限。
檀焚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拿起银箸,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起来。
“城主,请尝尝我们赤蒙的特色。”
“这是油炸蜈蚣,外酥里嫩,活血通络,佐酒一绝;这是炭烤蝎子,毒性已除,咸香入味,壮阳补肾......”
“这是椒盐竹虫,口感香脆;这是金蚕蛹,入口即化,滋养容颜......”
“这是盐焗蜘蛛,肉质鲜嫩,滋阴补阳;还有这......”
他每说一道,甘渊面具下的眉头就皱紧一分,脸色也越来越青。
“够了!”
终于,在檀焚夹起一只不知名多足虫时,甘渊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没好气道:
“檀焚祭司,你们赤蒙城是闹饥荒了吗?尽拿这些玩意儿招待客人?”
檀焚不以为意,目光转向一直面不改色的君天碧,笑道:
“甘侍卫此言差矣,此乃我赤蒙特色,寻常人想吃还未必有这口福呢。”
“城主见多识广,想必不会介意这等小场面。”
“还是说......尧光城主,也有不敢尝试之物?”
他就是要看君天碧这养尊处优的城主如何下咽。
闻辛怕君天碧心中膈应,连忙出声解围:“檀焚祭司,城主一路劳顿,还是准备些寻常吃食为好。”
檀焚铁了心要看君天碧失态,将闻辛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闻辛公子此言差矣,入乡随俗,这才是我们赤蒙最寻常、最热情的待客之道。”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君天碧,“城主,请?”
闻辛脸色一沉:“檀焚!”
甘渊也按住了剑柄,眼神不善。
剑拔弩张之际,君天碧却缓缓拿起了桌上的银箸。
她面不改色,拈花一般夹起那只看起来最为狰狞、毛茸茸的蜘蛛,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味道尚可,就是肉质老了点,柴了些。”
吃完,她放下筷子,拿起雪白的丝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转向笑容已经有些僵硬的檀焚,纯然好奇道:
“不过,孤倒是想起一事......”
“你祭司府地窟里养的那只人面蛛,是否也是打算养肥了......烹来吃的?”
她眨了眨眼,求知若渴:
“是不是发现味道不佳,肉质偏柴,所以才一直养着,任由它长得那般硕大,都没舍得下锅?”
“噗——!”
甘渊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檀焚,“......”
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一阵青白交错。
他精心准备的下马威,被她用最云淡风轻的方式化解,甚至还被反将一军,提到了他最不愿回忆的地窟惨状。
再也提不起兴致跟君天碧较劲,他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城主说笑了......地窟之物,污秽不堪,岂能入口。”
他黑着脸挥了挥手,示意侍从撤下这桌全虫宴,重新换上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正常菜肴。
甘渊看着那堆被撤下去的虫子,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小声嘟囔:“乖乖,城主您可真敢吃......属下宁愿吃土也不碰那玩意儿。”
他是真怕君天碧中毒。
舫外飘来傩戏的鼓点。
新呈上的莼菜羹氤氲着热气。
闻辛也悄悄松了口气,摸索着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清茶,轻轻推到了君天碧手边,低声道:“城主......漱漱口。”
君天碧看了那杯茶一眼,没有动。
一场风波,在君天碧匪夷所思的应对下,消弭于无形。
四人相安无事地用着迟来的晚膳。
待到酒足饭饱,侍从撤下残席,换上清茶。
君天碧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忽然抬眸,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檀焚,情蛊......你可能解?”
檀焚的异瞳在灯影下明灭:“城主问这个作甚?”
“好奇,毕竟赤蒙城连虫子都能做出十八般滋味。”
画舫行过拱桥,桥洞下飘来少女们放花灯的歌谣。
檀焚望着河面星火,轻笑:“情蛊易解,难得是种蛊之人甘愿解蛊。”
闻辛指间的杯盖轻轻落在碟边,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檀焚祭司大可直说,解不了。”
檀焚,“......”
一个个的,小嘴跟淬了毒似的,能不能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