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部小张在戈壁滩变电站工地上拍了张黄沙漫天的照片发朋友圈，本想展示艰苦环境与自我奉献，不料领导连夜打电话要求删除，原来上级担心这种“真实展示”会让后续派遣任务无人报名，暴露了单位用“吃苦耐劳”道德绑架员工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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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最后一点微光，在扑面而来的沙尘里，显得微不足道。小张眯着眼着眼，拇指在屏幕上划拉，努力想挑出一张最能体现此刻“意境”的照片。狂风卷着砂砾，抽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身后的750千伏变电站构架在昏黄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倔强的轮廓。就是这张了。他稍微调高了对比度，让天的黄、地的苍凉，更加触目惊心。配文是：“戈壁为营，风沙作伴，青春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闪光。今日工代，使命必达！”
点击，发送。
几乎是在瞬间，点赞和评论的红点就开始炸开。老同学的“勇士！”、亲戚的“孩子辛苦了，注意安全！”、几个学弟学妹的“膜拜大神！”……间或夹杂着几条同行半开玩笑的吐槽：“常规操作，坐下坐下。”“张工，又去献完青春献子孙了？”小张看着这些滚烫的留言，心里那点被风沙吹得七零八落的成就感，又一点点聚拢回来，带着点温热。是啊，苦是苦了点，但这苦，有人看见，有人认可，值了。
他收起手机，裹紧了沾满沙土的工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临时板房走去。身后的变电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风沙中喘息。
接下来的半天，小张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掏出手机看看。朋友圈的热度还在持续，他甚至看到了公司总部几个平时只在内部通讯上见过名字的领导也点了赞。一种微妙的、混杂着自豪与被认可的兴奋感，在他胸腔里鼓荡，暂时压过了喉咙里那股永远也咳不干净的沙土味。
夜色彻底吞没戈壁时，风势稍减，但寒气又透过板房单薄的墙壁渗了进来。小张正准备洗漱，手机尖锐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王科长”三个字。他心里咯噔一下，科里的一把手，这个点直接打过来？
“小张！”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完全不是平时在会议上那种四平八稳的调子，“你赶紧的，立刻，马上，把你下午发的那条朋友圈删掉！照片，文字，全都删干净！”
小张懵了，举着电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王科……怎么了？那照片……没什么问题吧？”
“问题？问题大了！”王科长的语气透着焦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谁让你发那种照片的？啊？黄沙漫天，环境恶劣！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诉苦的！上面领导看见了，非常不高兴！”
“诉苦？”小张更糊涂了，还夹杂着一点委屈，“王科，我没诉苦啊，我那意思是说我们条件虽然苦，但我们在坚持，在奉献……”
“奉献？谁让你奉献给朋友圈看了？”王科长打断他，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像是在躲避什么，“李总刚亲自给我打的电话！你知不知道，这种‘真实’画面发出去，影响有多坏？下一批工代派遣马上就要开始了，名单还没定！让其他同事，让后面的人看了，谁还愿意来？谁还敢来？你这是动摇军心！”
“动摇军心”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在小张耳膜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电话那头，王科长还在继续，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带上了点语重心长：“小张啊，你年轻，有干劲，想表现，这我理解。但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考虑大局！我们宣扬吃苦耐劳，是放在内部总结、评优评先的时候，是作为一种精神标杆立在那里！不是让你把血淋淋的‘苦’和‘累’直接摊开给所有人看的！你这样搞，以后我这工代还怎么派？工作还怎么开展？赶紧删了，以后注意！”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作响。
小张举着手机，僵在原地。板房外，是死寂的戈壁和无边的黑暗。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茫然无措的脸。
他慢慢地、机械地解锁手机，点开朋友圈。那条一个多小时前还承载着他满满自豪感的动态，此刻看起来像个巨大的讽刺。那漫天黄沙，不再是他奋斗的背景，而成了一种“罪证”，一种可能吓退后来者的“恐怖画面”。那些点赞和暖心的评论，此刻也变得刺眼。
他的拇指悬在删除选项上，迟迟按不下去。
他想起报名来新疆时的一腔热血，想起父母心疼又支持的眼神，想起领导在动员会上慷慨激昂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艰苦环境锤炼品格”。当时他觉得，这一切的苦都值得，因为价值被承认。
可现在，“价值”被要求藏起来。“苦”可以吃，但不能说。说了，就是不顾大局，就是动摇军心。
一种冰冷的悟性，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所谓的“吃苦耐劳”，或许从来不是一种双向的、真诚的认可与激励，而只是一面单方面要求员工扛起的旗帜，一面用来遮掩背后那些关于人员调配、关于稳定、关于不得不为之的“道德绑架”的旗帜。它需要被高高供奉在神坛上，作为榜样被遥远地敬仰，却不能让它沾染太多真实的、可能会让人望而却步的尘土。
他深吸了一口气，戈壁干燥寒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
拇指，终于重重地落了下去。
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删除成功”。
那条展示“艰苦”与“奉献”的痕迹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朋友圈里，又只剩下那些偶尔分享的行业资讯、公司捷报，以及同事们偶尔发出的、经过精心挑选和修饰的、阳光灿烂的工作照。
小张放下手机，环顾这间简陋、寒冷的板房。一切都和发朋友圈前一样，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窗外，风声又紧了起来，呜咽着，像是这片土地亘古不变的、却被要求沉默的秘密。
他拉过满是沙土的被子，躺下，关掉了床头那盏昏暗的灯。
黑暗，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