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那只三花野猫倏然弓起脊背,尾尖炸开一团绒絮。
它盯着廊下两个交头接耳的身影,忽地“喵呜”一声,自黑瓦上纵身跃下。
几点碎尘在月影里簌簌腾起,搅碎了庭院的寂静。
“原来是只畜生。”张弼吁了口气,挥袖驱散心头微澜,“都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要事。”
待杂沓的脚步声渐次消隐,墙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暗影,悄无声息地动了。
梁策立时拽紧陆皓凝的手腕,足尖一点。
两人如鹞子般轻盈翻出盐运司的高墙,一路疾行至深巷僻静处方停。
夜风拂过,巷中只闻彼此压抑的呼吸。
“你是谁?为何——”陆皓凝话音未落。
寒光乍现,梁策手中那柄淬了冰似的短刃,已然贴上她纤颈,冷冽的锋锐之气透肤侵骨。
只需他腕上稍加一丝力道,那抹寒芒便能在她的颈上,绽开一道刺目猩红的血痕。
陆皓凝后颈汗毛根根竖起,心头却强令自己凝神屏息。
月光漫过对方的眉骨,在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阴影,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愈发阴鸷迫人。
“这话该我问你。”梁策刻意压低嗓音,与平日截然不同,“陆二小姐深夜擅闯盐运司,意欲何为?”
陆皓凝瞳孔一缩:“你认识我?”
梁策语带讥诮:
“江陵城谁人不识陆二小姐?”
“尤其那位谢家公子,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念念不忘。”
刀锋砭骨,寒意直透心扉。
陆皓凝面上却奇异地不见恐惧,反是唇边浮起一丝浅淡弧度。
“这位侠士,刀剑无眼,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梁策眸光微敛,刃尖又逼近半分,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准,而非老练江湖客的圆滑。
“少耍花样。说,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陆皓凝轻声道,“我只是…来找些东西。”
“什么东西?”
“能证明我父亲清白的证据。”
梁策一怔,那双在阴影里也显得过分明亮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陆无涯?”
陆皓凝眼底掠过一丝痛楚:“我父亲虽平庸,但绝不会参与私贩盐铁这等杀头大罪。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哦?”梁策冷笑,试图找回方才的冷硬,“证据呢?”
“我若有证据,何必冒险夜探?”陆皓凝反唇相讥,“倒是阁下,夜闯官衙,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她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猜…阁下是六殿下的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陆二小姐果然聪慧过人,可惜…”
梁策腕上故意加了丝微力,刃锋在她颈间压出一道细浅血线,沁出点点朱砂。
“知道太多的人,通常活不长。”
肌肤被割破的刺痛清晰传来,陆皓凝面上却半分慌乱也无,眸光反而更加清亮。
“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盐运司现在戒备森严,没有我带路,你根本出不了这条巷子。”
“你带路?”梁策嗤笑一声,“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陆皓凝突然压低声音,“我知道张弼把真账册藏在哪。”
梁策心下了然,却仍作不知,带着点考较般的意味追问:“在哪?”
那语气,像是在进行一场刺激的博弈,而非老谋深算的审问。
“先放开我。”陆皓凝挑衅般扬眉,“还是说,堂堂七尺男儿,还怕我一个小女子跑了不成?”
月光流泻,她眼尾那颗小小泪痣盈盈欲坠,无端令梁策忆起那日梨树下,她倔强含泪的模样。
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那强撑的冷硬几乎瞬间就要瓦解。
他心一软,缓缓撤刃,却仍紧扣她手腕。
“带路。” 他声音里努力维持命令的口吻,却少了之前的阴沉。
陆皓凝抬手,轻揉颈侧刺痛的细痕,转身便向巷子更深更暗的幽邃处行去。
她步履轻悄,仿佛方才生死一线的惊魂,不过是场不足道的嬉戏。
梁策紧随其后,目光沉沉锁住她纤细的背影,心头疑窦丛生。
这丫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拐过几个弯,陆皓凝突然停在一处颓败的矮墙前。
墙头杂草丛生,在风中瑟瑟。
“从这里翻过去,直通西市,巡夜的差役不会…”
话音未落,她猛地旋身,一记凌厉腿风直扫梁策膝弯,同时手腕如游鱼般一滑,挣脱钳制,转身便欲跑。
梁策早有防备,侧身避过那阵疾风,心下却是一哂,那感觉像是看穿了一个并不高明却有趣的恶作剧。
这丫头力道和角度都算准,可惜速度太慢,动作间破绽明显,显是只练过几招防身之术,根基浅薄得很。
他本可立时反制,却只长臂一探,精准扣住她单薄肩头,力道也只用了三分。
“找死!” 他低喝,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凶恶。
陆皓凝却就势拧身,袖中寒芒一闪,一柄匕首毒蛇般直噬他咽喉。
“铛!”
梁策挥刀格挡,火星迸溅。
他本可顺势绞飞她匕首,或欺身直入将其擒拿。
却故意只守不攻,脚下微错,向后稍退了半步,显出几分“猝不及防”的狼狈,给她留了丝喘息之机。
“陆二小姐好身手。”他冷笑,“看来平日里柔弱不能自理都是装的。”
陆皓凝不答,强作镇定。
匕首在她纤指间灵巧一转,稳稳摆出个攻守兼备的架势,虽然那架势在对方眼里满是漏洞。
月光泠泠,两人对峙而立,身影在地上拖曳得老长,杀气凝滞。
“你不是普通盗匪。”陆皓凝眯起眼眸,寒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梁策不答,身形如鬼魅般倏然欺近,刀光霍霍,似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却刻意避开了要害,刀锋所指,皆是迫使她格挡闪避之处。
他的攻势猛烈却留有余地,像是在进行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非生死搏杀。
陆皓凝勉力招架,那几招翻来覆去的防身术很快用尽。
匕首被震得嗡嗡作响,虎口剧痛发麻,几乎脱手。
她脚下虚浮,步伐凌乱,显是气力不济,根基不稳。
几个回合下来,梁策见她呼吸急促,额角沁汗,动作越发迟滞笨拙,便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他觑准一个破绽,刀背看似随意地向她脚踝一扫,力道轻巧,却足以让她本就站立不稳的身子失去平衡。
“呃!”陆皓凝惊呼一声,足下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尘土沾污了衣袂。
“结束了。”梁策刀尖直指她心口,寒光迫人。
陆皓凝望着那抹近在咫尺的寒芒,却笑了:“是吗?”
她突然扬手,一蓬细密粉末迎面撒来。
动作虽快,却因气力不继显得有些慌乱。
梁策早有预料,屏息急退,却仍吸入少许,顿时感到一股绵软之力侵入四肢,头晕目眩,脚下微有虚浮。
但这点剂量对他这等内力深厚之人,效果微乎其微。
“软筋散?”
他晃了晃头,强提精神,面上却故意显出几分不适。
陆皓凝已趁机跃起,非但不逃,反而猱身再进,匕首寒光直取他咽喉。
“对女子动手的登徒子,该死!”
千钧一发之际,梁策猛地偏头,动作快得惊人。
森寒匕锋擦着他颈侧肌肤险险掠过,带起一缕断发。
同时,铁掌如电,精准扣住她腕脉要穴。
陆皓凝腕骨剧痛如折,五指顿松,匕首“当啷”坠地。
“你——”
梁策并指如刀,迅疾劈在她颈侧穴位。
陆皓凝嘤咛一声,身子一软,倒入他怀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月光下,她苍白的脸颊犹带着不甘,长睫如风中蝶翼般轻颤,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梁策望着怀中失去意识的少女,一时有些无措地抱着这副温软的身躯。
方才搏斗时的凌厉气势瞬间消散。
他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手臂有些僵硬,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烦恼和一丝无奈。
将她轻轻放在墙角干燥处,动作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轻柔。
随后,他取走了她腰间那只绣着梨花的荷包。
“皎皎…”他指尖轻抚她的脸颊,低语道,“这次放过你,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