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子时。
神京西山,雪覆千阶。
千级石阶如白骨铺就,自山脚蜿蜒而上,没入云雾深处。三清观隐于峰顶,飞檐斗拱皆覆素白,琉璃瓦上积雪未扫,映着月光,泛出冷铁般的青灰。钟声三响,自铜钟深处荡出,余音如冰,在雪夜中久久不散,仿佛整座山都在屏息。
观内灯火稀疏,唯后山藏经阁一点孤灯,如鬼眼微睁,在浓雾中忽明忽暗。
林不觉伏于山崖枯松之后,黑氅融于夜色,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左臂律骨隐隐发烫,如藏火种——怀中承范匣与十里内的第二枚残片遥相呼应,如心跳对答,一强一弱,一急一缓,似在低语。
“他在等我。”林不觉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如钉。
周秉未逃,反将残片置于三清观腹地,分明是设局引蛇出洞。可他别无选择。律鼎残片若落入道门之手,必被熔入“长生钱”炉,以万民气运炼丹,届时法魂尽毁,再无重铸之机。
“阿骨朵。”他轻唤。
树影一晃,雪地无声裂开一道缝隙,少女自枯枝后现身,腰间弯刀未出鞘,眸如寒星,发梢结着细霜:“你真要闯?三清观有道门三品坐镇,你才八品锻骨,连人家一道符都扛不住。”
“我不硬闯。”林不觉取出一枚铜符——赵总管所赠,“夜巡司‘巡夜令’,可通行外院。真正的杀局,在藏经阁内。”
阿骨朵冷笑,指尖摩挲刀柄:“你当我是诱饵?”
“不。”林不觉直视她眼,目光如炬,“你是我唯一的退路。若我半个时辰未出,立刻走,去北境雪岭,找律武监残部。告诉他们——司律使传人已承律骨,九鼎可续。”
阿骨朵沉默片刻,忽然将一枚骨哨塞入他手。哨身灰白,刻着狼首图腾,触手冰凉:“北境狼哨,吹之可召雪狼。若你被困,吹三短一长——我在十里外,必至。”
林不觉点头,将哨藏入袖中,指尖轻触她手背:“谢了。”
阿骨朵别过脸,声音低得几乎被雪声吞没:“别死太快,我还没打够你。”
丑时初刻,林不觉持巡夜令,自侧门入观。
道童年约十二,眉目清秀,验符时目光未抬,只道:“火烛小心,丹房禁地勿近。”语气平淡,似日日如此。
观内清寂,唯香炉青烟袅袅,混着丹药苦味,如药如咒。林不觉缓步而行,看似巡检,实则以《律武天书》内力压住律骨气息,避免被高人察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脚下积雪未响,连衣袂都未带风。
至藏经阁前,守阁老道闭目盘坐,鹤氅垂地,白须及胸,呼吸绵长如潮汐。
林不觉躬身,声音恭敬:“夜巡司查火患,例行巡查。”
老道眼皮未抬,只手一挥,阁门自开,木轴无声,如鬼推门。
——竟未阻拦!
林不觉心头警铃大作。
太顺利了。
阁内幽暗,书架林立,经卷如山,檀香与霉味交织。中央一鼎丹炉,炉火未熄,炉盖微开,隐约可见炉底嵌着一枚青铜残片,正与他怀中承范匣共鸣!那共鸣如心跳,如呼唤,如血脉相认。
“果然在此。”
他缓步上前,指尖微颤,正欲取片——
“林公子,久候多时。”
声音自梁上飘落,轻如雪落,却寒如刀锋。
周秉白衣胜雪,立于横梁,手中拂尘轻摇,笑意温润如儒生,眼底却无半分人气,唯有一片死寂。
“你不是周秉。”林不觉停步,手按玉律简,声音沉稳,“你是玄鳞教‘丹卫’,借他皮囊行事。真正的周秉,早已被你炼成丹引。”
“聪明。”周秉抚掌,笑声清越,“可惜太晚。”
话音未落,丹炉轰然炸开!
炉火化龙,赤焰如舌,直扑林不觉面门!
同时,四壁经卷无风自动,字字浮空,金光流转,结成道门禁制——“缚律阵”!
此阵专克律法之气,入阵者内力如陷泥沼,寸步难行。阵成刹那,林不觉左臂剧痛,律骨似被铁链锁住,内力运转滞涩,如江河断流。
“你可知,为何选此处?”周秉飘然落地,白衣不染尘,“因三清观地脉,乃前朝‘镇法台’旧址。此处,法不可立,律不可行。你在此,不过一介凡骨。”
林不觉咬牙,强提内力,却如蚍蜉撼树,经脉如被千针穿刺。
周秉缓步走近,手中多了一柄青铜匕首,刃上刻“破律”二字,寒光凛冽:“景元帝要长生,三清观要道统,而你……”他微笑,眼中无悲无喜,“只需死。”
匕首刺向林不觉心口!
千钧一发——
“呜——呜——呜——呜!”
三短一长,狼哨裂空!
窗外雪地轰然炸开,一道黑影如电射入,弯刀出鞘,寒光如月,刀势狂烈,竟带北境风雪之势!
“滚开!”
阿骨朵一刀劈向周秉,刀风卷雪,直逼咽喉!
周秉拂尘一卷,银丝如网,堪堪避过,眼中闪过惊异:“北境狼女?你竟带外人入局!”
“她不是外人。”林不觉趁机暴退,左手猛拍丹炉,“她是——律之见证者!”
炉底残片被震飞!
林不觉凌空接住,残片入手,律骨轰鸣!
刹那,他体内两片残片共鸣,
《律武天书》气旋逆转,
竟强行冲破“缚律阵”一丝缝隙!
“走!”他拽住阿骨朵手腕,撞窗而出!
身后,周秉怒喝:“追!别让他带残片出观!”
钟声再响,
三清观四门齐闭,
杀机如网,
罩向雪夜二人。
寅时,西山密林。
林不觉倚树喘息,左臂鲜血淋漓——强行冲阵,经脉受损,血染黑氅。雪粒落在伤口上,刺骨生疼。
阿骨朵撕下衣襟为他包扎,动作粗暴却精准,冷声道:“下次再莽,我把你绑在狼背上,拖回北境喂雪狼。”
“下次……”林不觉苦笑,摊开掌心,第二枚残片已与第一枚相吸,合为半片鼎腹,边缘严丝合缝,铭文连成一句:
“法平如水,鼎正不倾;律骨既铸,万邪不侵。”
两片合一,律骨之力暴涨,
他隐隐感知——
第三枚残片,
在北境雪岭。
“我们得去北境。”他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风雪,“律武监残部在等我,第三片也在等我。”
阿骨朵一怔,手指顿住:“北境?那是我族覆灭之地……三万族人,一夜焚尽,连骨灰都被扬入黑河。”
“我知道。”林不觉轻声道,抬手覆上她包扎的手背,“所以我带你去。不是为查案,
而是——
为你,也为我,讨一个公道。”
雪又落了。
两人身影没入风雪,
如两粒微尘,
却承载着——
碎鼎重铸的火种。
而在他们身后,
三清观钟声未歇,
一声接一声,
仿佛在宣告:
道法将立,律法当亡。
可林不觉知道,
只要律骨尚在,
只要残片未熔,
只要还有人记得“法平如水”四字——
法,就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