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中书省政事堂。
春寒料峭,细雨如丝。政事堂内却暖意融融,十二扇雕花长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湿冷。堂中三张紫檀大案呈“品”字排开,案上堆满卷宗、律典与朱批奏章,墨香与沉水香交织,凝成一种沉甸甸的威严。堂角铜鹤香炉吐着青烟,袅袅盘旋,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如一条条无声的律令。
林不觉立于堂下,左臂律骨缠着白布,裂纹未愈,隐隐作痛。他身后跟着苏小蛮与老周,三人皆着深青色常服,未佩印绶——律武司虽未裁撤,却已被勒令“静候三省议决”,形同软禁。
今日,是三省共议新律草案首日。
中书令王衍端坐主案,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如古井无波。他左手边是门下侍中崔琰,面容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镇纸;右手边是尚书左仆射郑恪,圆脸微胖,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枚橘子,橘香混着墨香,竟有些突兀。
“林司正。”王衍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新律草案,老夫已阅。田亩、市易、户婚三篇,立意甚善。然……”他顿了顿,目光如针,“祖制如山,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有三问。”
林不觉拱手:“请中书令赐教。”
“其一,”王衍翻开草案,“田亩均平,豪强不得逾限。然神京豪强,多为功臣之后,或捐官助饷,或献马平狄。若强行夺田,恐寒功臣之心,动摇国本。如何解?”
林不觉早有准备:“回中书令。新律非夺田,乃‘限田’。逾限之田,可折价售予官府,或分予佃户。官府设‘田亩赎买司’,三年为期,平稳过渡。既安豪强,亦护贫民。”
王衍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未置可否。
“其二,”崔琰冷声开口,玉镇纸“啪”地一声按在案上,“市易税减为一成,关卡裁撤七成。然关卡之设,为国敛财,岁入百万。若骤减,国库空虚,边军粮饷何出?北狄犯境,何以御之?”
林不觉望向崔琰,声音沉稳:“回侍中。关卡税重,商贾破产,市面萧条,反致税基萎缩。新律减税,商贾复苏,市面繁荣,税基反增。臣已算得:税减七成,商增三倍,国库岁入反增两成。另设‘商税专款’,直供边军,专款专用。”
他取出一卷《商税推演图》,展开于案上。图上数据密布,推演缜密。
崔琰眼神微动,却仍冷哼一声:“纸上谈兵!”
“其三,”郑恪终于开口,将橘瓣送入口中,慢悠悠道,“妇承夫产,宗族不得夺。然宗法为纲,妇从夫纲。若妇承产,宗族失权,恐致宗族离心,乡里不宁。更有甚者,妇若改嫁,携产而去,夫家绝嗣,香火断绝。如何解?”
林不觉心头一沉——宗法,是最后的堡垒。
“回仆射。”他声音坚定,“新律非废宗法,乃‘正宗法’。妇承夫产,仅为守节抚孤之用。若改嫁,产归夫家宗族;若守节,产为抚孤之资。宗族不得无故夺产,亦不得逼妇改嫁。如此,既全宗法,亦护孤寡。”
郑恪眯起眼,似笑非笑:“林司正,你可知,老夫有三女,皆守节抚孤?”
林不觉一愣。
“她们若依新律,可承夫产。”郑恪缓缓道,“但老夫……不允。”
满堂死寂。
林不觉如坠冰窟——郑恪,是宗族利益的化身!
他知道,郑恪此言,非为私,乃为天下宗族代言。
“仆射……”他刚开口。
王衍忽然抬手,打断他:“今日议至此。林司正,三问,你答得尚可。然三省共议,非一日之功。三月为期,你需逐条答辩,逐字修订。若有一条未过,新律即废。”
林不觉拱手:“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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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律武司后堂。
细雨未停,堂内阴冷。林不觉召苏小蛮、老周议事。
“郑恪是最大阻碍。”苏小蛮皱眉,“他代表天下宗族,根深蒂固。”
“需活证。”老周低声道,“需守节妇人,亲证宗族之恶。”
林不觉点头:“明日,访守节堂。”
守节堂,乃神京收容守节妇人之所,由宗族共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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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守节堂。
堂内阴森,供奉无数贞节牌坊,牌坊下妇人皆着素衣,面无表情,如行尸走肉。
林不觉说明来意,妇人们却纷纷低头,无人敢言。
“大人饶命!宗族说了,谁言新律,逐出守节堂!”
“无守节堂,我等无处可去!”
声声哀求,如刀刺心。
林不觉立于堂中,寒意刺骨。
此时,一老妪颤巍巍上前,塞给他一物——
血书!
“大人……这是我儿媳的。”老妪泪如雨下,“宗族逼她改嫁,她不从,绝食而死。临死前,写下此书。”
林不觉接过血书,字字如刀:
> “吾守节抚孤,宗族夺产,逼吾改嫁。吾不从,断粮三日。今夜,吾绝食。若有人见此书,求告官府:妇亦人,产亦命!”
血迹已褐,却刺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