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降落在德国法兰克福机场，舷窗外是典型的欧洲灰蒙天空，带着深秋的凉意。祁阳随着人流走下廊桥，鼻腔里涌入一种混合了清洁剂、咖啡和陌生香氛的空气，与国内机场的气息截然不同。他拉了拉风衣的领口，抵御突如其来的清冷。
此行队伍精干。除了他，只有韩灏教授、王工，以及一位新加入团队、精通德语且技术背景扎实的工程师赵磊。四人轻车简从，行李里除了必备衣物，大半是准备好的技术资料、样品数据以及应对各种提问的预案。
接机的专车早已等候。一行人沉默地坐进车内，直奔此行的目的地——斯图加特。
高速公路两旁，掠过修剪整齐的草坡、茂密的森林以及偶尔出现的、有着红色屋顶的整洁小镇，风景如画，却无人有暇欣赏。
车内气氛凝重。
韩教授闭目养神，眉头却微微蹙起，显然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技术难题。
王工则一遍遍检查着随身平板电脑里的演示材料。
赵磊低声与司机确认着后续几天的行程细节。
祁阳的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异国风景，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这次技术交流，远非简单的“会面”二字可以概括。这是“灏阳新材料”在国际巨头面前的第一次正式亮相，是产品能否敲开顶级供应链大门的关键一役。其重要性，不亚于任何一场硬仗。
对手是拥有百年积淀、以严谨乃至苛刻着称的行业标杆。任何细微的瑕疵，都可能被放大，导致前功尽弃。
他回想起临行前沈弘毅的汇报。“辉锐”在国内市场的价格战虽未动摇“灏阳”的根本，但其试图扰乱市场的意图明显。而“宏海能源”虎视眈眈，也在加速布局。
国内市场已是硝烟弥漫，国际市场的突破，显得尤为重要且紧迫。
“大陆动力”的认可，将是一张极具分量的通行证。不仅能带来订单，更能提升品牌形象，反哺国内竞争。
车行近两小时，斯图加特市区在望。
“大陆动力”总部大楼并非摩天大厦，而是一组设计现代、线条硬朗的低层建筑群，沉稳地坐落在园区内，透着德式工业特有的精密与厚重。
安德森先生亲自在办公楼门口迎接。依旧是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头发，合身的西装，脸上是礼貌而保持距离的笑容。
“祁先生，韩教授，欢迎来到斯图加特。”
握手有力，言语简洁。
没有过多的寒暄，众人直接被引入一间会议室。室内陈设简洁，灯光明亮，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中央摆放着中德两国小国旗。
德方参与会议的人员有七八位，除了安德森，还有其研发总监、首席技术专家、质量经理以及采购部门的负责人。阵容强大，显示出对此次会谈的重视。
双方落座，简单的咖啡和矿泉水过后，安德森直接切入正题。
“我们仔细研究了贵公司提供的样品数据和初步测试报告，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在循环寿命方面。”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更深入、更苛刻的验证。”
“我们关注的不只是材料在理想状态下的性能，更是其在极端工况下的长期可靠性、不同温度区间（尤其是低温）的性能衰减模型、与不同体系电解液，特别是我们正在评估的几种新型电解液的兼容性，以及……在大规模生产下，如何保证每一批产品都能达到如此高标准的一致性。”
问题如同连珠炮，个个直指核心，且比之前邮件往来中提到的更为具体和深入。
韩教授与王工对视一眼，从容不迫地打开面前的资料。
韩教授负责原理和宏观性能阐述。他用流利的英语，配合精心准备的幻灯片，从材料晶体结构的设计初衷，讲到表面钝化层的形成机理，再结合详实的实验数据，解释了“灏阳”材料为何能兼具长寿命和高稳定性。
他不仅回答了“是什么”，更清晰地阐述了“为什么”。
王工则负责工程化细节和一致性保证。他展示了中试产线以及新建规模化产线的质量控制体系，从原材料入库检验，到烧结工艺的实时监控与反馈调节，再到成品多达二十余项的出厂检测指标。
他用数据说话，展示了连续多个批次产品的关键参数统计过程控制图，证明其波动范围远优于行业标准。
德方的技术人员听得非常专注，不时低头记录，或在电脑上调出资料对比。
期间，那位首席技术专家多次打断，提出质疑。问题涉及原子层面的扩散机制、烧结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杂质相影响、甚至引用了某些前沿学术论文的观点进行探讨。
韩教授和王工均一一予以解答，既有理论支撑，也有实验数据印证。表现出了扎实的技术功底和充分的准备。
会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只在中午简单用了工作午餐。
下午的议题，转向联合测试方案的具体磋商。
德方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达数十页的测试标准草案。其严苛程度，远超国内及国际通行标准。不仅测试周期更长，增加了多项模拟极端滥用条件的实验，如更高倍率的循环、更宽的温度冲击范围，以及更为复杂的工况模拟。
“我们理解贵司对质量的极致追求。”
在关键节点，祁阳开口。他的英语流利，语调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灏阳’愿意完全遵循并配合贵司制定的最高测试标准。我们对自己的产品有充分的信心，经得起任何严格的检验。”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德方各位代表，继续道：
“同时，我们认为，测试方案的设计，也应充分考虑钠离子电池技术本身的特性及其目标市场。”
“例如，在低成本、高安全要求的储能和轻型动力领域，钠电池的优势尤为突出。因此，在测试中能否适当增加对这些应用场景的模拟，以便更全面、也更准确地评估我们材料的综合价值和应用潜力？”
这番话，既展现了合作的诚意和自信，又巧妙地将讨论方向，引向对“灏阳”更为有利的赛道。避免了在对方设定的、传统锂电占据优势的高能量密度等指标上进行硬碰硬的比较，转而强调钠电在特定市场的不可替代性。
安德森先生微微颔首，与身旁的研发总监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经过又一轮紧张的讨论、修改和确认，联合测试方案的基本框架，终于确定下来。
德方将提供标准的电芯设计、电解液和测试环境。“灏阳”负责提供足量的正极材料，并派遣王工和赵磊常驻德国，参与部分关键测试过程，确保沟通顺畅。
整个评估周期，定为三个月。期间需要提交多次阶段性数据报告。
当最后一项细节敲定，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安德森先生站起身，再次向祁阳伸出手。
“祁先生，感谢你们专业的解答和合作的诚意。期待你们的材料在接下来的正式测试中，同样能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他的语气比初见时缓和了些许，“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大陆动力’在钠离子电池领域迈出的实质性一步。我相信对贵公司而言，也意义非凡。”
“我们同样期待。”祁阳握住他的手，力道沉稳。
离开“大陆动力”总部大楼，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
四人坐进返回酒店的车里。短暂的放松后，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韩教授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王工和赵磊则已经开始低声讨论驻德期间的工作安排。
祁阳看着窗外斯图加特璀璨的夜景。古典与现代建筑交织，井然有序。
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凝重。
三个月的测试周期，意味着“灏阳”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跟进，结果存在不确定性。
而这段时间，足够国内的竞争对手，做很多事。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是沈弘毅发来的越洋消息。
汇报了两件事：一是与“蓝湖资本”的最终谈判时间，已定在他回国后次日；二是“辉锐”近期接触了几家二线汽车零部件供应商，试图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
祁阳快速回复：
“按计划准备，我明日返回。”
他收起手机，闭上眼睛。
德国之行，只是推开了国际赛场的大门。门后的跑道更长，竞争更激烈。
而国内，资本博弈与市场厮杀，从未停歇。
他必须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车轮碾过路面，载着满腹思量，驶向灯火阑珊处。